1993年，13岁的日本演员奥菜惠在电影《烟花》中留下了令人难忘的一幕：身着黑色背心的少女，红色波点长裙被晚风吹起了一角，她在夏日黄昏回眸，略带羞涩的眼神在人们心中泛起涟漪，唤醒他们关于青春的悸动。
《烟花》是日本导演岩井俊二拍摄的一部短片，片长仅有49分钟，那一年，日本电影导演协会将最佳新人导演奖颁给了岩井俊二。某种程度上，在岩井俊二的创作图谱中，《烟花》是比《情书》分量更重的电影，也是他真正的成名作。
对岩井俊二而言，《烟花》也是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在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他说：“在这以前，拍片只是我的工作，直到《烟花》才真正是自己想要拍的电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望，结果拍完之后成功了，人们通过《烟花》认识了我，而我之后的电影生涯也因为这部作品变得顺畅起来。”
《烟花》之后，岩井俊二真正从电视剧导演转型为电影导演。随后几年，他先后创作出《情书》《四月物语》《燕尾蝶》等多部经典电影，和后来那些描绘青春感伤的电影相比，《烟花》有着难得的天真和轻快的基调。这大概也是《你的名字》制片人川村元气看中《烟花》，并决定将其改编成动画版的缘故。
时隔24年，12月1日，在真人版《烟花》基础上改编的动画版《烟花》与中国观众正式见面，总导演新房昭之和编剧大根仁都是日本动画圈正当红的创作者。岩井俊二并没有给他们太多限制，希望他们自由地发挥创意：“我希望他们放手创作，不需要考虑原版，如果和原版一样就没什么意思了。”近日，岩井俊二来到北京和上海，为动画剧场版《烟花》和他的新书《少年们想从侧面看烟花》宣传。
升空的烟火，扁的还是圆的?
在《烟花》之前，岩井俊二一直进行电视剧、MTV和广告片的拍摄创作。“我学生时代就喜欢电影，喜欢拍电影，可是真正进入影视行业，很长一段时间，拍片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我的职业是一个导演，别人让我拍什么，我就拍什么。”岩井俊二创作《燕尾蝶》剧本的时候，一直与他合作的制片人告诉他，富士电视台有一个单元剧拍摄机会，并且和他说这一次“可以做得自由一点，怎么做都可以”。
富士电视台的企划主题是《IF》，意思是“如果当初……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每个短片要根据这主题创意一个平行宇宙，写命运的A面B面。岩井俊二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想描绘那段最多愁善感的时光。“当我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最先想到的就是夏天，而夏天有很多关于烟花的回忆，手里拿着的烟花棒，天空中升起的焰火……但说到烟花，我会最先想到小学五年级的事。”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哥哥从外面捡了烟花在家里放，把岩井俊二炸了一脸黑。
《烟花》讲述的就是发生在小学五年级的故事，从一个无聊幼稚的问题展开：“升空的烟花，从侧面看是扁的，还是圆的?”少年们为这个难题争论不休，决定趁夏季花火大会去灯塔上一探究竟。
“我一直觉得烟花是圆的，可是我的朋友却告诉我，烟花难道不是扁的吗?”岩井俊二和朋友偶然的一次聊天，竟然成了一部电影的线索，随心所欲的安排让《烟花》拥有一种奇妙的天真——到底有哪个成年人会问这样可笑的问题呢?故事的最后，答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孩子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悠闲的夏日午后，一起对着天空向暗恋的女生告白，一起在灯塔上看夜晚最后一朵烟花。
在《烟花》中，同龄的男生比女生看上去瘦小，这是岩井俊二有意为之，他刻意拉开男女主角的年龄差，选了当时初三的奥菜惠和只有小学四年级的山崎裕太，两个人走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滑稽，女生更早地体会到生活的忧虑，而男生则无知懵懂。
“小孩子都会经历这样一个时期，到了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男生个头比女生要小，原本特别弱小的姑娘忽然长得比自己还要高大，对于青春期的男生而言，这给他带来比较大的冲击，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一段时间，我自己都不太能接受这种变化，可是成年之后，就很难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了。”
正如奥菜惠在银幕上留下了永恒的瞬间，此后与岩井俊二合作过的那些女演员，《情书》里的中山美穗，《四月物语》里的松隆子，或者是《花与爱丽丝》中的苍井优，《燕尾蝶》里的伊藤步，她们都将自己最美的光彩留在了他的电影里，被观众记住。
上海的一场原版《烟花》放映后，一位女生告诉岩井俊二，从高中到研究生毕业，她把《烟花》看了很多遍，每一遍都会流泪：“刚刚在大银幕上看，又默默地哭了一会儿。当我得知它要改编成动画的时候，自己绕着操场跑了三圈。也是因为岩井俊二的电影，研究生选择了编导方向，您在我心目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一直表情严肃的岩井俊二，此刻终于笑了起来。
在荒芜中长出想象力的“烟花”
岩井俊二今年54岁，长卷发，黑边圆眼镜，近十年出现在公共场合，几乎都是这样寡淡的造型，不大看得出年龄。即便如此，他仍常常发出怀念青春的感慨：“年轻真好，上了年纪就不能再像年轻人那样告白，而会关心自己是不是会生病。”
这些年，他常常到上海做客，回忆起第一次来到上海的经历，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程：“那个时候，上海建设热火朝天，到处是工地，满街的尘土，我嘴里也吃了不少土。”再到上海已经是2011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那个时候上海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城市：“我很开心。”2017年，这个湿润的上海的冬天，岩井俊二的鼻头总是冻得红红的。影迷见面会上，听到主持人介绍现在的大学生依然喜欢着他的电影时，他总会客气地回应：“真的吗?”“谢谢。”
近年来，岩井俊二的电影产出并不频繁，去年《瑞普·凡·温克的新娘》把视角转向3·11大地震后的日本社会，关注年轻人的生活困境，探讨网络社会中人与人之间脆弱而微妙的关系。岩井俊二曾在不同场合表达过，他不愿意被标签为纯爱导演，更想关注的是社会现实。然而，人们还是更容易被他的电影里那些青春的瞬间所打动。
见面会、签售会的现场，有很多年轻人站出来告诉岩井俊二，他的电影如何影响了自己的整个青春，把主办方的“告白大会”变成岩井俊二专场，比如将《四月物语》来回看了三十多遍的女孩，还有从15岁开始看《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把Lily Chou刻在桌上的女孩：“在我青春期最懵懂无助和情绪不知如何表达的时候，是您的电影给我某种力量。”
的确，除了岩井俊二，恐怕还没有谁能够把青春这件事拍得如此细腻和灵动，混杂着唯美与感伤。当这位写尽青春心事的导演，回顾自己的十七八岁却是一片荒芜，岩井俊二告诉第一财经，他的高中在男校度过，入校的第一天就感到非常绝望：“唉，这个教室里面一个姑娘都没有，让我觉得好遗憾，想到接下来三年我就要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度过，觉得不如回家算了。”
不过，也正是这三年形同牢狱的日子无形中激发了他“妄想”的能力：“人的想象力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激发，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只能通过想象，实际上，这也是我作为一个作家或者说导演踏出的最初的一步。”在他看来，对于创作者而言，一个相对艰难的环境比幸福的环境更容易激发灵感：“正是有了当时各种各样的辛苦，才会走到那种闲来无事就‘胡思乱想’的状态”。关于创作，岩井俊二说：“重要的是我想做，带着憧憬和向往的心情去创作、去拍电影，对这个作品有热恋的感觉，不然肯定会做得不开心。”
无论世事变迁，每个人的青春都有相似的迷惘和相似的感伤，这也是为何岩井俊二的青春电影能够影响许多人，当人们重温这部年代久远的《烟花》，仍会产生重返少年时代的冲动，那点儿忧愁和成年后的焦虑相比不值一提，当时的欢乐和美好却一去不返。
动画版《烟花》对真人版后半部分的剧情进行了较大改动，加入了时空倒流的奇幻情节，不禁让人联想到去年大热的电影《你的名字》，看得出来，动画团队希望能够增添一些新鲜的、满足当下年轻人口味的元素，不过已经在日本看过动画版《烟花》的影迷对改编并不特别满意，日本本土票房也不甚理想。
被问及关于动画版《烟花》的看法，岩井俊二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实际上，动画片有很多致敬原版的地方，但它的画面又非常有独创性，所以我看到的时候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这个电影好像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在脚本创作的过程中，他经常被邀请和主创一起讨论剧情，在很多个深夜，他会和动画版总导演新房昭之一起去喝酒：“每次都聊得很开心。” 对于新作品的进展，岩井俊二并没有透露太多，只是说新剧本已经完成，预计明年将会和观众们见面：“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能说的状态，信息暂时还不可以对外公布，希望是大家都会喜欢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