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受难的不只平遥城墙,山西大量乡野古建筑亟需保护

第一财经2021-10-13 21:30:16

作者:朱洁树    责编:李刚举报

国庆期间,北方罕见的持续降雨侵袭山西,上百万人受灾,数千处古建筑受损。

平遥的城墙倒塌,晋祠多处建筑屋面漏水……多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下称“国保”)、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下称“省保”)有不同程度的损坏。然而,受到更多损害的,是更低等级的古建筑,它们往往缺少修缮资金,缺少保护人力,缺少外界关注,也许在默默之中就这样消失了。

至少我们知道,在这个国庆暴雨中,有一座魁星楼倒塌了。尽管它不是什么重要的文物保护建筑,但谁又能说它没有价值、不值得保护呢?然而,保护的代价是什么?为什么它难以保留下来?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山西素有“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的美誉,全国元代以前建筑大多数都在山西。而在全国驰援山西古建的声势中,魁星楼的故事或许代表了更为普遍的一种状况。

魁星楼的倒塌

2015年,连达在山西寻访古建筑的时候,发现了一座魁星楼。

关于魁星楼的线索,是同样热爱古建筑的朋友告诉他的。朋友曾在火车上瞥见一座建筑的衰败身影,循着线索,连达来到了山西省运城市新绛县古交镇闫家庄村。

在村子东南角浓密的树丛里,连达发现了一个小院,院内外的树木和杂草长得密不透风,让人无法落脚,扒着篱笆墙向内张望,他判断这里应该是一座废弃的小庙。院内房屋已经坍塌,只在黄土高台上,还留着一座魁星楼。

运城市新绛县古交镇闫家庄村的魁星楼    图/连达画古建

过去,中国各地都有魁星楼,读书人在此拜魁星,祈求在科举中榜上有名。在山西寻访古建筑的20年里,连达见过很多魁星楼,但是这座特别破败,屋檐坍塌,廊柱倾倒,就连台基也已经开始脱落坍塌,“颓然伸出的椽子让我想起了济公所用的那把褴褛的扇子。”

这是一座两层歇山顶的砖木楼阁,根据结构,连达判断它是清代遗物,“下层面阔三间出回廊,内部辟十字穿心门洞,腰部设平座。上层为一间,仅以四根立柱托起巨大的歇山顶。”

尽管木料已经糟朽开裂不堪重负,它依然顽强地支撑着自己,保持着相对完整的结构。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连达钻进草丛,努力向上仰望。找到合适的角度后,他在荆棘丛中坐下来,撑开折叠伞,给魁星楼画了一幅像。

连达为闫家庄魁星阁而作的画像    图/连达画古建

连达隐约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座魁星楼。两年之后,连达将他多年来对山西古庙的踏访和手绘整理成书出版,是为两册《寻访山西古庙》,书中既有闻名遐迩的建筑,如应县木塔,也有籍籍无名的乡野建筑,例如这座魁星楼。

今年的国庆假期,持续不断的暴雨侵袭了山西多地,汾河运城段遭遇了近40年来最大洪峰。水灾的信息让连达忧心不已,他知道,木构建筑最怕雨水侵袭,“在这样连绵的秋雨和洪水的威胁下,这些艰难遗存至今的古建筑到底会怎样呢?”

一位网友给连达发来一张照片,证实了他的忧虑:那个闫家庄村的魁星楼,已经塌了。

“他买了我的书,十一期间自驾去旅游,就到了魁星楼所在的那个地方,”连达告诉第一财经,“他在我的公众号后台给我发了一两张照片,给我留言:你看,这个魁星楼已经塌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真实地看到照片,还是让连达觉得感伤,他将这个故事发在自己的公众号“连达画古建”上。魁星楼的故事很快被媒体转载并受到了公众关注。有媒体联系到当地了解情况,新绛县文物保护技术中心的工作人员表示,闫家庄的魁星楼确实在大雨中毁坏了。不过,它并不在新绛县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名录中。

新绛是文物大县,全县各级各类文物共有732处(含未定级文物87处),光是“国保”、“省保”就有24处。其中有一件“国保”,也在这次连绵的暴雨中遭了难。始建于唐朝的新绛龙兴寺,其建筑布局独特,建筑结构科学,碑刻、塑像富有艺术性,在2006年被公布为第六批“国保”。国庆大雨中,龙兴寺发生了漏雨的情况,危及塑像安全,新绛的文保工作者正在为此而奔忙。而在距闫家庄不远的北张镇西庄村,同样有一座魁星楼,建于清代乾隆年间。作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该楼正在经历修缮。

换言之,山西文保工作者太忙了,根本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村子、每一座魁星楼。这座魁星楼并没有一个文物保护的身份。但没有这层身份,并不意味着它没有价值,不值得保护,并不意味着它的损毁不可惜。然而,为什么它没能留下来?保护的代价是什么?

古建筑的受难日

山西素有“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之美誉,几乎每个村落都有清代甚至更早的古建筑。20世纪上半叶,梁思成和林徽因曾四次带队前往山西考察,他们发现了佛光寺东大殿,改变了日本人“中国境内无唐代木建筑”的说法。而今,中国已知的4座唐代建筑都在山西。

元朝以前的建筑,山西有495座,占全国数量的85%。上迄唐代,下至民国,山西拥有的古建筑可达数万处,构成了我国建筑史上品质超群、蔚为壮观的标本体系。

为何山西拥有这么多的古建筑?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秘书长丁枫告诉第一财经,因为山西相对比较富庶,也没有太多战乱,加之这里气候干燥,因此当地的古建筑保存情况相对其他省份更好。

然而,这场北方罕见的持续降雨,却让山西古建筑陷入了危险之中。在太原,“国保”晋祠多处建筑屋面漏水,奉圣寺大殿西南角挡土墙坍塌;“国保”蒙山开化寺遗址及连理塔的南厢房,出现较大险情。在运城,“国保”运城盐池禁墙东禁门瓮城大面积坍塌,城台顶面严重塌陷,城墙出现多处裂缝;运城解州关帝庙崇圣寺门楼漏雨,春秋楼二楼大面积漏雨威胁到“夜读春秋”塑像。在临汾,“国保”临汾丁村民居1号房正房垂脊倒塌,28号院东西厢房倒塌,几乎每处房都有险情;“省保”临汾汾西县真武祠钟楼墙体裂缝,存在坍塌风险……

10月8日,平遥古城城墙局部坍塌,修缮程序已对接启动    新华社图

世界文化遗产平遥古城的城墙发生坍塌,也引起了多方关注。数十处城墙段落发生了坍塌和滑落,还有十多处街巷也有房屋墙体发生了坍塌,城内马道多处道路也出现了险情……平遥县文物所迅速配合专家进行勘查,组织抢险修缮,每天安排几百人24小时不间断对险情进行排查,并上报国家文物局编制修缮方案。据悉,2004年、2005年、2006年连续三年,平遥古城的部分城墙都出现过坍塌、夯土层脱落等。

至10月10日中午12时,整个山西各市共上报了1763处不可移动文物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屋顶漏雨、墙体开裂坍塌、地基塌陷、建筑倒塌等险情。其中,“国保”177处、“省保”137处、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660处、尚未核定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不可移动文物789处。

山西省文物局文物保护利用处处长白雪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提到,目前从文物损伤的情况看,此次暴雨中,国家级、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险情主要集中在周边的掩体,主体损害较少。受损更为严重的文物多集中在县级及县级以下文物保护单位,包括大量未登记在册、未定级、散落在偏远村落的传统建筑。

据悉,在国家文物局的支持下,山西省文物保护的资金已由之前的每年1000万元增加至1.7亿元。但与山西需要保护的古建筑相比,这些只是杯水车薪。由于数量大、价值高、分布广,山西古建筑的保护任务相当繁重。文物存量大、人力财力不足的矛盾在一些地方依然突出。尤其是一些县级保护文物,修缮资金缺口较大。许多古建筑未设立保护机制,安全状况令人担忧,尤其在严重的自然地质灾害面前显得更为脆弱。

2017年,山西省推出了“文明守望工程”,启动低等级文物“认养”新政。在不改变文物所有权的前提下,鼓励和引导社会组织、企业或个人通过出资修缮、认养等方式,参与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和其他不可移动文物的保护利用。经过五年探索,已有238处文物得到了认养,吸引社会资金约3亿余元。“文明守望”工程的实施,让一些散落于乡野的古建筑得到了有效保护,但这还远远不够。

保护无论等级高低

丁枫注意到,在山西古建遭难之后,已经有很多机构、企业和个人出资捐款,助力古建抢修和灾后重建。

腾讯公益慈善基金会宣布先期捐赠5000万元,其中部分资金会支持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的工作;字节跳动、蚂蚁集团也分别捐赠了5000万元、2000万元,其中部分款项会用于支持当地文物古建的抢救和修复。

“尽管雨灾本身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它也第一次吸引了这么多人来关注山西古建的保护。”丁枫表示,“当然,只有山西的文保部门才能来做管理这件事,但是管理的难度非常大,它需要来自全国的支持,我希望社会各界都可以来关注一下山西的文物保护。”

晋城阳城“市保”大夫街土地庙护墙坍塌    图/文博山西

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这些年来一直在山西做遗产保护相关的工作,对山西古建的保护状况了然于心,丁枫也希望能够在这个契机更广泛地对古建进行抢救和修复。

“高等级的‘国保’、‘省保’,可能很快会有资金下来,我们基金会更关注的是低等级的文物。”她表示,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计划做一次募集活动,“对于那些文物等级比较低的,分布比较散的,可能一下子政府的资金还到不了的建筑,进行一些抢救性的措施,接下来还会有一个更长期的修复计划。”

导演贾樟柯、作家黄海波,这些山西人也纷纷在不同平台发声,诉说家乡古建的价值,呼吁更多的保护和关注。

贾樟柯在接受采访时说,山西是文物大省,“村村有古庙,处处有古建”,“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小庙里可能就藏着国宝级的壁画”,他呼吁“大家出力相助”。

黄海波也在朋友圈发文:“无论被保护的等级高低,看到它们,很多人就会知道——家还在!”

更多的发声,引发了更多的关注。事实上,这些年,也有越来越多人对山西古建产生了兴趣。像是连达,每年都会有几个月时间前往山西寻访古建筑,用手绘的方式记录下它们的状态,并将之出版成书。也有很多人采取自驾的方式游览山西,或者参与山西古建的游学活动。

“这些木构建筑里面保存了中国人非常传统的一套审美”,丁枫评价,“越是早期的建筑,它体现出来的那种美感是越强烈的,一旦喜欢上就会爱上。”

但连达也注意到,与外界逐渐提高的关注度相比,在一些当地人眼中,身边的一些低等级古建似乎没有那么重要,甚至可能是一个包袱。

“比方说,一个庙,它在一个山里,公共汽车要坐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因为它是保护建筑,就搁了一个人在那看守,无休无止地看守。”连达见过很多这样的情景,他也发现,与雨灾相比,更猖獗的是盗窃,“如果有团伙作案的盗贼来了,一个人是根本守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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