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屎尿”可以是诗歌实验,但贾浅浅该不该进中国作协?

第一财经2022-08-25 17:09:23

作者:彭晓玲    责编:沈晴举报

作家贾平凹之女贾浅浅,曾因写的不少诗里都出现“屎尿”内容而引发争议,有文学评论者毫不客气地批评,这些口水化的诗歌就是“一路狂按回车键的产物”,是“猥琐”的。近日,中国作协公示的2022年拟发展会员名单上,贾浅浅赫然在列,再次掀起她是否有资格加入作协的质疑。

西南民族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康斌,对贾浅浅的诗歌一直有关注。他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说,事件发酵至今,贾浅浅的诗写得如何已经不是纯粹的文学批评问题,而是演变成社会事件。尽管中国作协已经去神圣化,且中外文学史上都有著名诗人写过低级乃至阿谀奉承的诗,口语化、鄙俗化的内容可以作为诗歌实验,“屎尿体”这样的“二次乃至三次”实验也不新奇,但去年至今,贾浅浅之所以两次上微博热搜,是因为有人从她的履历中发现,其一路走来获得的文坛成绩和学术地位,与父亲巨大的名气和资源多有重叠。

康斌说,于是公众的神经才被再次刺痛:“有的人已经有很多资源了,他们还要进‘体制’?”

贾浅浅

曾写论文研究贾平凹书法

8月17日下午,中国作协公示2022年会员发展名单,拟发展会员994人。第一财经记者在名单上看到,除了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影评人毛尖,文学编辑黄昱宁等人,贾浅浅也在其中。她的父亲贾平凹现在是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副主席。

中国作协在其官网上公布的2022年度会员申请要求是,“申请者须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报纸或有影响力的文学网站上发表过一定数量和质量的文学作品”。官网介绍说,会员发展工作自2021年12月底启动以来,经审核确认,符合申请条件的申请者共2211人。在征求各团体会员意见和咨询各文学门类专家意见的基础上,作协书记处于8月16日进行审议并投票,拟发展会员994人。

中国作协创作联络部会员工作处工作人员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说,这些拟发展会员均是按照程序进行评审上报。公示期间网友如果有质疑,会记录核实并再次上报到书记处,待开会确认后才公布正式名单。

尽管作协公示的截止日期是8月23日,但以“屎尿体”被公众熟知的贾浅浅能否有资格加入却依然引人关注,网上的质疑也愈演愈烈。

公开资料显示,42岁的贾浅浅是当代作家、诗人,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贾浅浅出版过多本诗集,有《第一百个夜晚》《行走的海》《椰子里的内陆湖》,平均每年在核心学术期刊上发表一篇文章,论文题目包括《生命的言说与意义——试论贾平凹的书法创作》《文学视域下贾平凹绘画艺术研究》《男权秩序中挣扎的女性类型》《历史与文学的双重变奏——贾平凹<古炉>的叙事策略》等。另外,贾浅浅还申请到陕西省教育厅的一项课题,经费1万元,内容为“贾平凹书画与文学艺术精神关联性研究”。

诗集中并没有“屎尿体”

没有“出圈”之前,贾浅浅的诗在学术界和文坛颇受好评。2020年3月,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为《椰子里的内陆湖》写文章称,她已经为成为诗人做好准备,“浅浅的词语和句子——那是好的,我怀疑,很多时候,浅浅的诗是被某个句子所引发、所带动,或者说,有了那样一个句子,她不得不写那样一首诗,或者说,仅仅因为一朵花开一声鸟鸣,她就拥有或失去了江山”。

2020年2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清华为《第一百个夜晚》做的序中说,读了诗集就会知道,“有的人可能写了一辈子,也未曾像她这样天然地靠近诗歌本身。在通向缪斯花园的隐秘小径上,她似乎有一张偷来的通行证或寻宝图,闪展腾挪了几下,便将众多的探路者甩在了身后”。诗人欧阳江河也评价其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独一份的与众不同”。

《第一百个夜晚》

贾浅浅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1月版

直到2021年2月,文学评论者唐小林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文章,对贾浅浅的诗歌创作提出猛烈批评后,诗评风向才陡然转变。

唐小林认为,贾浅浅的诗歌内容“大都局限于自己的家庭琐事和狭窄的眼光”,是白开水似的“浅浅体”,把废话分成行就成了一首诗,“仿佛是一路狂按回车键的产物”。“浅浅体”诗歌之所以受到追捧,是因为“贾平凹不遗余力地透支自己的名气,直接为贾浅浅助推、站台”,文坛上也有人在积极刻意吹捧。

唐小林尤其引用了两首,一首是《朗朗》,“晴晴喊/妹妹在我床上拉屎呢/等我们跑去/朗朗已经镇定自若地/手捏一块屎/从床上下来了/那样子像一个归来的王”。一首是《我的娘》,“阿姨说你娃厉害得很/我问咋了/她说:上午带她们出去玩/一个将尿/尿到人家办公室门口/我喊了声“我的娘嗯”/另一个见状/也跟着把尿尿到办公室门口/一边尿还一边说:/你的两个娘都尿了"。他评价说,不管怎么吹捧,这些诗都是“变态、污秽、猥琐、平庸”的。

唐小林的文章措辞尖锐,被转到大众网络平台后,贾浅浅的诗一下“火”了,她写的更多带有屎尿内容的诗在网上流传,网友认为非常“雷人”,将其称为“屎尿体”。很多人还愤而涌到豆瓣网上给其诗集打低分,目前《第一百个夜晚》《椰子里的内陆湖》的评分分别为3.4和4.8。

《椰子里的内陆湖》

贾浅浅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但也有多位豆瓣网友表示,贾浅浅诗集里的诗“大部分还是正常的”,“没有说的那么差,也没看到屎尿屁”,“至少看得出作者的真诚和热爱”。


专访康斌:贾浅浅入中国作协引争议,背后依然是“体制”焦虑

第一财经:你看过贾浅浅的诗,她的诗究竟写得如何?

康斌:其实在评论她的诗以前,更应该先谈一个话题:一个诗人的诗可不可以写得不好?我的回答是当然可以。任何人的天分、阅历、经验、年龄等因素,都会影响其诗歌写作,这是很自然的现象。

大家为什么只关注她的“屎尿体”呢?因为“屎尿体”跟大众接受的文学审美教育完全不一样。从小学到大学,我们接受的文学教育都是经典的表达,很少会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类似“屎尿体”的写作体验。但在文学史上,很多大诗人也写过很低级、很阿谀奉承的诗,只不过那些作品没有收进他们的经典选本,也没被收进课文,于是大家才误认为,诗人写的诗应该都是好诗。从一点来说,贾浅浅被批评其实有点不太公平。

第一财经:但是她的诗争议非常大的一点是把“屎尿”写得非常直白,“屎尿屁”这些非常世俗化的内容,究竟可否写进诗里?

康斌:在贾浅浅的“屎尿体”之前,诗人赵丽华写的“口水体”,也叫“梨花体”,同样被网友骂得很厉害。其实诗歌中这种口语化的表达,在19世纪就出现了,美国意象派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便条》就是代表,“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可能是/留着/早餐用的/请原谅我/它们太好吃了/又甜/又凉”。在那之前,这样的诗歌写作不可想象。

应该怎么看待那些写得非常口语化、日常化,乃至鄙俗化的诗呢?其实这些“不好看”的诗冲击的不只是诗本身该怎么写,还有诗歌的评判标准,就像艺术家马塞尔·杜尚关于小便池的经典实验,就冲击了何为艺术评判的标准一样。

同样,贾浅浅的这些“屎尿体”在文学史上也是很常见的。中外诗人都在进行各种文学实验,当然贾浅浅的实验只能是二次甚至三次实验,没有创新性,因为那些“屎尿体”没有打动我们。她也知道这些诗写得并不好,只是写得开心,不会认为是其代表作。但是大众不懂这些诗歌实验,就觉得这样的诗跟从小接触到的诗歌教育不一样,又因为贾平凹的身份,于是她的诗歌在今年又被重新讨论。

第一财经:但是在唐小林写那篇批评文章之前,欧阳江河、西川等诗人都对贾浅浅的诗评价很高,唐小林认为他们是在“吹捧”。你怎么看?

康斌:唐小林善于就细节问题进行评论,虽然他比较尖刻,但喜欢说真话,指出的一些问题是实实在在的。至于他批评西川、欧阳江河等诗人都把贾浅浅捧得很高,我认为西川、欧阳江河这些诗人在文学史中属于知识分子写作,强调语言的精致、诗的味道,贾浅浅那种“屎尿体”他们肯定是不欣赏的。但是贾浅浅不只写了这些“屎尿体”,在她的其他诗中,他们感觉到有些精致的东西在里面。

第一财经:贾浅浅的哪些诗你觉得不错?

康斌:她的有些诗还是写得比较文雅,比较有韵味,我比较喜欢她写的《母亲节(组诗)》,里面有几句,“午后,头发里夹杂着白日梦的碎片我似醒非醒/卫生间潺潺的流水声,我断定/那是妈妈在洗着东西/她一生总是对着流水托付自己的心事”,让我想起了母亲的操劳、隐忍,诗歌中的母亲是个普通无言,却让我们终生觉得亏欠的形象。诗中她还有关于梦中梦的体验,那种有点意识却无能为力的疲惫感觉,对被文学忽略的人类普遍性经验,进行了一次较新鲜的探索。

不过,我觉得即使是她写得很好的诗,与文学史中同类作品比较起来也是中规中矩的,平庸的。同样写勤劳隐忍的母亲,九叶派诗人郑敏的名作《金黄的稻束》就更有哲学玄思。

第一财经:你怎么看待这次贾浅浅想进中国作协事件引发的舆论争议?

康斌:因为作协的某些官员是有一定级别的,公众就觉得作协代表着“体制”。实际上,虽然中国作协还有门槛,但普通会员不再有所谓级别、特殊待遇,不再是一个需要被仰视的群体了,也就是说,作协已经去神圣化。2005年,韩寒就公开拒绝中国作协入会的邀请,还说如果他去作协肯定当主席,一旦当主席,下一秒就把作协解散。在当时那种市场化程度很高的年代,韩寒这样的作家依靠自己在文学市场的声誉可以生存得很好,根本不在乎体制内对他的评价、体制是否给他了一个位置。

那么,为什么今天贾浅浅想加入中国作协,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呢?因为近年来随着经济下行的压力,大家突然感觉到,体制代表着一种安稳和被认可,很多人才转而去考公务员、考教师资格证,哪怕最终“上岸”的只是少数人。可以说,10多年前嘲笑体制的一部分人,当下却觉得自己正在被现实嘲笑。

何况大家还经常发现,有些人并不是作家,却一样成了作协会员。于是自然会担心:作协虽然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进作协”是否会被当作某种利益或者资源在交换?所以,贾浅浅这个事情再次表明,大众现在的潜意识是,哪怕这个机构不提供实际利益,只要与“体制”相关,就是一种可以争取的利益。

因此,贾浅浅想进作协,和之前易烊千玺想获得国家话剧院编制而引发巨大舆论不满,两件事背后的深层次原因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公众会觉得,“有的人已经有很多资源了,他们还要进体制?”他们由此感到巨大的焦虑,感觉到不公平的情绪,也通过这些事情得到一种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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