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10点，深圳福田口岸的关口人潮熙攘。北上而来的香港人、准备南下的深圳人在这里擦肩而过。
（工作日上午福田口岸人流密集。记者王方然摄）
而离这里不远的岗厦北地铁站，网红店鲍师傅正在迎来一波生意的小高峰，奔赴而来“打卡”的香港人排起了长队。
（岗厦北地铁站旁的鲍师傅门店吸引了大量香港游客。记者王方然摄）
家住香港元朗的陈生就是其中之一，最近深圳成为他和朋友周末游玩的新目的地。10点30分，他排完鲍师傅的队伍，随后打车来到了福田CBD商圈CocoPark，在这里有他最喜欢吃的炸猪排。下午1点，吃饱喝足以后，他随即转战附近的按摩店，早已提前和熟悉的按摩师傅约好项目，同样的项目，这里的价格仅是香港的一半。“每次来深圳都会安排满满的行程，消费太划算了。”陈生感慨。
与陈生钟情于大商场的吃喝玩乐不同，在香港从事外贸业的丁方更热衷于探索深圳城中村的美食。10元一份的肠粉、15元一份的猪蹄饭、15元以内的鲜榨果汁，这些小店都是他的独家珍藏。
最近，内地、香港正从“单向奔赴”向“双向奔赴”模式转变，内地游客热衷香港扫货之余，港人北上消费逐渐成势。
香港入境事务处最新资料显示，7月份出入境人次突破2000万，为2068万，较6月份增加近两成，创通关以来新高。7月份入境香港的总人次约为1032.6万，自香港出境的总人次约为1036.3万。其中，约六成为香港居民，内地访客占近三成。
而在“双向奔赴”背后，最直接的原因是港元汇率持续走强，“香港赚钱深圳花”的性价比逐渐凸显。但与此同时，在汇率波动、地缘政治等诸多因素下，香港经济面临着新的挑战。
港元走强引发北上消费热潮
“10个不用晒太阳就可以直达的深圳商场”、“深圳跨境外卖点单必选”，与以前内地社交平台充斥各种香港打卡攻略不同，近期，在香港居民常用的社交平台上，深圳消费攻略开始冲上热榜。
在这些攻略中，盒马的水蜜桃、阿嬷手作奶茶、鲍师傅的糕点成为港人必买的手信三件套。而攻略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海底捞、太二酸菜鱼、奈雪的茶等网红店更是在近期周末迎来客户爆炸式增长。
一个临近口岸的海底捞门店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据他观察，近两个月周末饭点时，香港顾客可能比内地顾客还多，经常是一家人过来聚餐。
在深圳部分口岸附近的外卖站点，经常堆满了香港人远程点的各种深圳美食外卖。“舍近求远”有其道理，据陈生介绍，有些香港居民会组团点内地外卖，将地址填写在口岸附近，自己过去拿或者让跑腿过去拿。“内地现在也有一些两地通勤的人兼职做跨境外卖或者反向代购业务，给一定的手续费可以直接帮忙跨境送到指定位置。有些加上手续费，也比在香港买更便宜。”他补充介绍道。
（工作日福田口岸排队换汇的人群。记者王方然摄）
引发港人北上消费热潮的直接原因是汇率变化。今年以来，香港兑人民币汇率不断走高，港元走强下，香港居民赴深消费物价更划算。有香港赴深购物居民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相较于年初，当前来深圳买东西便宜了将近5%左右，相当于打了95折。再加上内地物价本身更便宜，选择更多，因此更愿意选择北上消费。
Wind数据显示，港币兑人民币汇率从年初的0.856一路上行至0.9上方，并在7月初达到0.928的高点。
（2023年1~8月港元兑人民币即期汇率）
近期的汇率变化也与美联储加息有关。香港金融管理局实施联系汇率制度，港元的利率基本跟随美元。若港元利率低于美元，资金从港元流入美元，触发弱方兑换保证；反之亦然。
自2022年3月开始至今，美联储已经连续加息11次，当前联邦基准利率已上调至5.25%～5.5%。跟随美联储加息步伐，香港金融管理局2022年将基准利率从0.5%上调至4.75%，2023年1月~8月进一步上调至5.75%。也有银行随之上调港元最优惠利率，例如，香港汇丰银行7月28日起，上调港元最优惠利率0.125%，由年利率5.750%调高至5.875%。
不少业内人士认为，港元利率持续走高虽然有利于跨境消费，但高息环境对香港整体经济增长仍会产生一定负面影响。尤其是港元最优惠利率上调，将影响企业投资及经济活动，也可能令市民收入减少，民生及经济将同时受到影响。
（图片来源：中金公司研究部）
下降的收入，承压的经济
事实上，收入的下滑在部分行业尤其明显，这也是部分港人选择赴深消费的原因之一。
对于丁方而言，每周花费往返两小时奔赴内地是一种短暂脱离高成本生活的方式。从事外贸相关业务的他，在疫情期间曾经历收入断崖式锐减。有一段时间，他攒下的积蓄被高昂的生活成本迅速消耗，不敢有任何享受式的消费。
通关之后，优惠的汇率、相对便宜的物价，仅仅一关之隔的深圳让丁方看到了可以暂离高成本生活、寻求更具性价比的生活方式。这种“香港赚钱深圳花。”的生活方式也被越来越多香港人所接受。
Jason在香港某投行从事IPO相关业务，曾经一度被认为是中环精英的他现在也开始学会“精打细算”，把配眼镜、看牙医这些在香港消费较高的项目放到了内地。
在他看来，加息等多重综合因素作用下，香港金融业正持续承压，2022年其所在的港股IPO业务板块更是罕见遇冷。尤其是下半年，他发现周围的同事、同行越来越少。“大部分是上了裁员名单，少部分是因为降薪幅度过大主动出走。”
甚至有些中小券商直接倒闭，大批曾经的中环精英被迫另谋生路。据港交所统计，2022年全年，共有47家香港券商宣布停业，创历史之最。Jason所在的写字楼曾经一度满租，而如今这里已有将近1/5空置。
根据香港政府统计处数据，2022年全年，以当时市价计算的香港本地居民总收入较上年减少1.3%至30265亿元。扣除价格变动的影响后，2022年的香港本地居民总收入较2021年实质减少3.6%。
收入下滑背后是不断承压的香港经济。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近日公布的2023年第二季本地生产总值预先估计数字显示，香港经济再次出现收缩迹象，“三架马车”中，投资、出口均不如市场预期，仅剩消费“一枝独秀”，扛起经济增长大旗。
具体来看，2023年第二季度，当地生产总值较上年同期实质上升1.5%，而第一季的升幅为2.9%。经季节性调整后按季比较，实质本地生产总值下跌1.3%。
其中，私人消费第一季度增长13%后，二季度较上年同期实质增长8.5%；本地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在一季度增长7.9%后，二季度与上年同期比较实质下跌1%；货品出口总额继2023年第一季下跌18.9%后，在第二季与上年同期比较实质下跌15.3%。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数据显然也低于政府预期，年初香港特区政府预测全年经济增长将介于3.5%至5.5%，且有望实现后者。但不少业内人士认为，从目前经济增速来看，年初的目标实现较为困难。香港特区政府财政司司长陈茂波日前也指出，预计地缘政治和高息环境会持续一段时间，将影响香港出口、全球供应链布局和资金流入香港。面对挑战，香港要更积极主动有所作为。
危、机并存
“积极”也是Jason近一年的关键词，在他看来，香港金融业近期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力骤升，必须以积极的态度应对。
一方面，全球投资银行业务普遍低迷，行业挑战加剧。据伦交所集团报告，2023上半年，IPO活动持续放缓，全球范围内投资银行业务出现明显缩减；中国产生了价值90亿美元的投资银行费用，同比下降了17%。另一方面，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正面临来自新加坡的竞争。根据全球金融中心指数（GFIC）显示，去年9月，新加坡取代香港成为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为应对挑战，近期香港正试图大力发展家族办公室业务（下称“家办业务”）。
除金融行业挑战不断，香港外贸也在经历换挡时刻。作为传统贸易中心，香港正面临来自环球经济增长放缓、汇率波动带来的双重挑战。
港元利率不断走强下，出口持续承压。最新数据显示，6月，香港整体出口和进口货值按年分别下跌11.4%和12.3%，出口货值、进口货值分别为3374亿港元和3939亿港元。这已经是香港今年以来连续6个月进出口出现下滑。
丁方对此感触很深，去年其所在的公司来自欧美的订单量不断减少。尤其是在圣诞前后的出口旺季，订单量仅是往年的一半。
葵涌货柜码头位于香港葵青区醉酒湾，是香港最主要的货柜（集装箱）物流处理中心，这里是香港进出口贸易的“晴雨表”。第一财经记者今年4月在这里采访时，一位居民告诉记者，近1~2年港口比之前冷清了许多，穿梭其间的车辆也变少了。
（今年4月的葵青货柜码头。记者王方然摄）
不过，许多业内人士认为，香港外贸困境中仍潜藏新机遇。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高等金融研究院政策研究员练卓文指出，2022年，在出口各品类普遍失速的背景下，香港专业、科学及控制用仪器及器具产品的出口货值增长52.3%，进口货值增长38.1%。这说明全球对该类商品的需求大，而香港正成为该类货物的贸易中心。从全球的发展趋势来看，国际贸易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从货物贸易逐渐转向服务贸易，再从服务贸易转向知识产权贸易。香港应从传统贸易中心向国际创科贸易中心转型，而且要透过贸易中心的功能引入创科产业落地，打出“国际贸易-科创金融-产业本地化”的组合拳。
如何破局
疫情期间，香港经济持续低迷。根据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数据，以当时市价计算，2020年、2022年香港GDP均出现负增长。
与此同时，香港的人才流失不断加速。香港统计处数据显示，香港人净迁移人数近10年来多数处在迁出状态。根据2021年10月香港特首发表的首份《施政报告》中的数据，香港2019年、2020年两年本地劳动人口流失约14万人。
今年年初，与内地恢复通关为香港经济注入了新活力。今年一季度，香港GDP同比增长2.7%，终止了连续四个季度的跌势。
但第二季度，经济恢复势头似乎并未持续，消费复苏延续，但出口和投资动能不足。香港银行体系的总结余不断减少，也引发市场关于港元、美元脱钩的猜测。香港金管局数据显示，截至8月7日，香港银行体系的总结余为449亿港元，而仅在一年前（2022年8月8日）这一数据还高达近1300亿港元。
在这一情况下，香港联系汇率制度是否会“失守”？平安证券在研报中指出，香港联系汇率制度“失守”的可能性很小。除从历史情况分析外，该研报分析认为香港外汇储备的规模加上内地的支持，有能力保障联系汇率制度运转。同时，香港作为中国内地金融对外开放的重要门户，其国际金融中心地位的保持仍需要联系汇率制度支持。香港金融管理局总裁余伟文近期在媒体见面会上也表示，目前香港银行体系的总结余约为400多亿港元，香港资金的流动性较大，但过去几年，香港的存款数目在增加，资金的流动性整体上是平稳的。
不过，从更深远的角度来看，随着国内外形势转变，香港原本的国际金融中心、超级联络人地位正面临挑战，急需找到新的发展空间。
为此，香港特区政府也在出台系列举措。
在人才引入方面，香港特区政府推出一系列政策。去年12月底，香港推出“高端人才通行证计划”，旨在每年吸纳至少35000名高薪人士或高学历人才，包括过去1年年薪达250万港元或以上的人士，以及毕业于全球百强大学并在过去5年内累积3年或以上工作经验的人士。在现有的专才计划方面，香港针对“一般就业政策”和“输入内地人才计划”进行优化。
在外贸方面，香港特区政府正积极拓展贸易朋友圈。目前，香港特区已与20个经济体签订了8份自由贸易协定（自贸协定）、与31个经济体签订了22份促进和保护投资协定（投资协定）。
在金融层面，香港特区政府积极护航家办业务、第三代互联网（Web3.0）等新赛道。今年港府在《有关香港发展家族办公室业务的政策宣言》中提出8项政策措施，包括新的“资本投资者入境计划”、成立香港财富传承学院、推广机场的艺术品贮存设施等。6月，香港正式启动家族办公室服务网络，集合各相关专业服务领域的团队，包括私人银行、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信托公司、财富管理专业机构等。有业内人士认为，这意味着香港与新加坡在家办业务上即将展开新一轮竞争。
此外，为提高香港对全球游客的吸引力，在香港2023~2024年财政预算案中提到，香港旅发局今年将动用超过2.5亿港元继续举办并协助推广香港本地的多项大型旅游盛事。（文中陈生、丁方、Jason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