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丨中美WTO再交锋：中方斥美301调查“疑邻盗斧”

日内瓦当地时间8日，两月一度的世界贸易组织（WTO）总理事会从上午10时一直进行至下午4时，在这场会议上出现了多个“首次”。

中国首次在该会议上提出多项议题，包括推进上诉机构成员遴选、对美国“232调查”和“301调查”进展的关切等。

4月初刚刚在日内瓦上任的美国驻WTO大使谢伊（Dennis Shea）也首次出现在这场最重要的例行会议现场。此前舆论普遍认为，谢伊是对华贸易“鹰派”。谢伊曾任美国众议院下辖的美中经济安全审查委员会副主席。

第一财经记者独家获得的中美欧三方发言材料显示，有关美国依据“301调查”对中国单方采取的措施，中国驻WTO大使张向晨三次表示关切，他不仅发问“301调查”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定义单边主义，还认为在“301条款”调查中，美国本质上想从中国获得的是自由的市场准入，这应通过双边投资谈判来实现而不是明目张胆地胁迫。

第一财经记者从接近会议的相关人士处获悉，中国提出的三个关切，尤其是前两个，得到普遍支持。然而谢伊却强硬重申了这三个议题的继往观点。美国的传统盟友欧盟态度依然暧昧，既表示支持WTO规则，又关切外资企业在华“被强迫要求转让技术”等话题。

根据WTO官网消息，41个WTO成员当天发布了一个联合声明，表达了对不断升级的贸易争端和贸易保护主义风险的关注。这个声明在WTO总理事会上散发，呼吁各国能够通过对话合作，包括WTO平台，来解决它们的分歧。除了呼吁推进WTO的相关谈判，这些成员还强调，需要填充所有上诉机构中目前及未来的人选空缺，不能再拖延下去。

第一财经记者独家获得的其他国家发言材料显示，俄罗斯代表认为WTO已经进入了一个历史上面临前所未有挑战的关键时期，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这取决于所有成员做出努力来保证上诉机构遴选过程的效力，并重建大家对多边贸易体制的信心。

中国提出三项议题

对前述发言材料进行梳理后可发现，围绕中国呼吁WTO成员联手抵制保护主义这个主题，张向晨共进行六次发言，其中三次都围绕“301调查”。

他的发言包括：“WTO面临‘三重打击’”、 “国家安全？借口！”及“中国，错误的攻击目标”等，而围绕“301调查”，他的发言包括“301，谁能幸免？”、“贼在你心里！”及“说吧，别咬！”

当天上午，张向晨发言称，WTO成立后，对于“301 条款”，美国曾承诺，不会在没有争端解决机构裁决的情况下，单边使用“301 条款”，否则美国将承担国家责任。现在美国无视这些承诺，宣布将对中方采取大规模制裁措施。这是典型的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行为，违反WTO最惠国待遇等核心规则。

他发言称：“18 年后的今天，‘301调查’卷土重来，不幸的是，中国首当其冲；幸运的是，中国足够强大。我们不禁会问，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之后，谢伊问了四遍“什么是单边主义”，张向晨在下午第一场会议中回应称，中国理解的单边主义是采取违反多边规则的行动，并以牺牲其他成员利益为代价。这不意味着单个成员采取的任何措施都可以被贴上“单边”的标签。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经济政策。在合法的政策空间和单边行动之间有条界线。这条界线就是我们都同意的多边规则。如果某项政策与世贸规则一致，那么它就是合法的，否则就是单边的。

张向晨表示：“根据我的理解，在‘301调查’中，美国本质上想从中国获得的是自由的市场准入。这应通过双边投资谈判来实现而不是明目张胆地胁迫。”

在“301调查”议题上，俄罗斯代表称，不能接受美国这种没有争端解决机构授权决定，就单边运用贸易限制措施来违反WTO义务的行为。

关于中国的发展战略，张向晨称，谢伊上午给中国扣了几顶帽子，比如国家资本主义、重商主义，但把这些帽子扣在我们头上是非常不合适的。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经济取得了快速发展，源于两条：一是实行市场化改革，释放经济主体的活力；二是融入了全球化，开放国内市场，遵守国际规则。中国宪法第十五条规定，中国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第十六条规定，国有企业依法自主经营。这是改革开放的法律成果，也是中国未来发展的制度保障。毫无疑问，要实现可持续和包容性的发展，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需要进一步完善，国有企业需要进一步改革，国内市场需要进一步对外开放，知识产权的保护需要进一步加强。因此，中国未来的任务是，进一步完善政府管理，消除国有企业经营的弊端，进一步取消市场准入的障碍，加强知识产权保护。上述方面存在的不足正是进一步深化改革开放的目标，而不是中国获得发展的“秘密武器”。

美方调查证据不足

关于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与过去几次一样，美方再次引用“301 报告”作为其行动的依据。

张向晨说，这份“301 报告”共 183 页，包含 1139个脚注和 5 个附件。建议世贸成员阅读这份报告，但不要把它当做床头读物，虽然它的篇幅长得足以让你入眠，但报告中的歪曲事实、断章取义、主观臆断会使你睡意全无。中国没有强制技术转让的法律，如果有人说有，请拿出证据来。而且，任何外力包括政府都不可能强迫技术拥有者以他们不能接受的条件转让他们自己认为最为珍贵的东西。

他援引案例称，5年前，自己作为商务部主管知识产权的部长助理，率国务院督查组去甘肃、陕西等省检查软件正版工作。甘肃是中国西北一个偏远落后的省份，督查组在那里抽查了一个部门的六台计算机，结果五台都是合格的，剩下一台也使用了正版软件，只是标签贴的位置不够规范而已。

他说：“这个部门的负责人对我说，甘肃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财政预算极为紧张。他们单位为购买正版软件花费了 30 万元，短期内看不出有什么好处，但大家知道，为了长远的发展这是必须要做的。”

摩根士丹利前亚洲区主席史蒂芬·罗奇最近表示，美国和其他跨国公司是自愿达成这些基于合法谈判的商业安排（指技术转让），不仅是立足于中国快速增长的国内市场，而且还是用中国低成本离岸平台提高运营效率的一种手段。

关于技术转让问题，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渴望技术进步，这是天经地义的，发达国家的技术拥有者希望通过他们的技术权利实现财富的最大化，也是天经地义的。领先者有领先者的权利，追赶者有追赶者的自由。权利有边界，自由有限度。这个边界和限度就是世贸组织的规则。

张向晨表示，“我这样说，并不否认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中国还存在着不足，实际上，我们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企业有问题就让它们去中国的知识产权法院告状，成员政府有体制性关注就到世贸组织投诉，而不应该采取世贸组织所不允许的单边措施对其他成员进行制裁。”

最后他说，有人在发言中使用了“偷”这样的词。这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疑邻偷斧的故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人不是贼，贼在你心里！你丢失的正是你心里的一些东西，包括对法治的尊崇、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反躬自省的勇气。希望你能尽快找回它们，从而不再诿过于人。

一位接近中美谈判的人士对第一财经记者称，美方自3月23日向WTO发起针对中国的申诉，称中国政府有关技术许可条件的措施不符合《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定》规定，到之后几次与中国就“301调查”的互动来看，美方调查本身证据不足，所以只能罗列“罪名”，却不敢详细附加报告和证据。

一个细节似乎可以佐证这一观点。与特朗普政府援引“301条款”对中国采取单边贸易救济措施时发布的6页备忘录和1215页的“301调查裁决”相比，美国贸易代表正式向WTO起诉中国并请求展开磋商的文件，只有不到3页。

美大使为美方行为辩解

在中国提出的三个议题中，推进上诉机构人员遴选由于波及的范围最为广泛，而获得了广泛支持。

在第一财经记者获得的欧盟讲话材料中，欧盟非常遗憾WTO的争端解决机构（DSB）在一年多的时间内都不能启动新的上诉机构成员遴选流程。谢伊则再次为美方阻碍行为进行了辩解。

谢伊去年7月被提名后，便引起舆论的广泛关注。美国参议院财政委员会直到3月1日才确认了谢伊作为美国驻WTO大使的任命，该职位在特朗普政府第一年时一直处于空缺状态。

谢伊（左1）宣誓就职，与美贸易代表莱特希泽（右1）握手

“WTO已经从一个以促进主权国家谈判的论坛为主要功能的机构，转向为一个以诉讼为中心的机构。”谢伊在1月的听证会上向议员们表示，“如果（我的任命）得到你们的确认，我认为WTO的机构改革将成为美国议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原定于2005年1月1日前全面结束谈判的多边贸易谈判多哈回合一直久拖不决，导致多年以来，WTO最为权威且有效运作的部分就是争端解决机制。智利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菲利普·纳维亚(Felipe Munoz Navia)此前曾对第一财经记者称，目前WTO的状态已经接近停摆。在他看来，若这个部分也瘫痪，则整个WTO即便活着，也好像“脑死亡”一般。

一位日内瓦的资深观察人士对第一财经记者称，特朗普将贸易谈判重点放在双边谈判是他的既定方针。在双边谈判中美国往往占绝对优势，容易拿到它所要的东西。现在看来让它攺变主意重新重视多边进程，一时半会儿比较难奏效。若美国在双边谈判中受阻，欧盟加澳等盟友耐心说服，加上美国国内建制派与大企业的推动，存在重新重视多边舞台的可能性，长远看美国还不会完全抛弃多边贸易体制。

多位接近WTO的相关人士对第一财经表示，以往虽谈判无望，美国多次不执行裁决，但争端解决机制运转良好，现在美方是一边说中国不遵守规则，一边自己破坏争端解决机制。其中一位人士说：“如果觉得中国没遵守规则，可以告中国啊，但是往往美国是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