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背心”运动：马克龙改革的可为与不可为

近日，巴黎爆发的大规模民众街头抗议示威运动愈演愈烈，参与人数从最初的数千人迅速增加，运动也从巴黎蔓延至法国各地甚至比利时、荷兰等邻国，高峰时全法参与者高达近三十万众，并发生较大范围的打砸抢烧现象。抗议者统一穿着黄色的荧光警示背心，故该运动被称为“黄背心”运动。

在新一轮抗议行动中，根据法国内政部公布的数字，12月8日，虽然游行和骚乱规模较前有所下降，但全法仍有12.5万人参与其中，法国政府共投入警力近十万人，在维持秩序中传唤了1385余人，拘捕974人，其中大部分在巴黎。

“黄背心”运动成为自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法国最严重的社会动荡，引发全球关注。

运动为何爆发

“黄背心”运动的直接导火索是法国政府决定自2019年1月起对燃油加收的二氧化碳税（每升汽油和柴油税率分别为3.9%和7.6%），目的是减排控污，促进新能源的使用。虽然抗议运动爆发后，爱德华·菲利普总理于12月4日宣布暂停执行此项和其他几项改革措施，但根据随即爆发的第四轮大规模抗议来看，目前形势十分类似1968年5月，参与者的社会背景和诉求已十分复杂，法国政府已难以有效控制局面，公信度、执行力以及马克龙总统的民意支持率急剧降低。

综合法国传来的消息及观察人士的分析，“黄背心”运动最初只是部分民众自发地表达自己合理诉求的集会游行和示威行为，但右翼分子利用集会时机袭击警察，实行其他暴力行为，极“左”分子随后也参与其中。这两类人员为数极少，行为违法，但尚有政治诉求。然而其营造的骚乱甚或“暴乱”氛围给更多的不法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社会经济地位低下的郊区游民大量混入游行队伍，并伺机焚烧车辆，打砸商店，抢劫财物。骚乱和动荡的社会氛围、产生的国内外影响，进一步吸引更多的“黄背心”、其同情者、围观者、游客和媒体人员聚集街头，成了法国社会各方面矛盾一个集中的喷发点，将法国政府逼向墙角。

在作者看来，“黄背心”运动爆发的深层次原因是法国经济的长期低迷，以及普通民众的收入和经济条件未有明显改善。综合法国统计与经济研究所（INSEE）、经合组织和其他机构发布的数字，2017年，法国经济增长率自2011年以来首次接近2%。法国公共财政赤字累计总额逾2.2万亿欧元，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97%；公共财政赤字为593亿欧元，赤字率为2.6%，相较往年数据及过去一年的3.4%，近十年来首次降低到欧盟设定的3%以下，这是法国连续42年深陷财政赤字。法国实行高税收制度，2017年政府财政收入较过去一年有所增长，其中税收收入创下新高，占国内生产总值的45.4%，在经合组织中排名第二，超出平均税负水平11个百分点。2017年的失业率为9.4%，远高于欧盟6.8%的平均水平，年轻人失业率为22.3%（欧盟同期为16.8%）。

马克龙改革困难重重

年轻的马克龙总统依靠其成立的“前进联盟”即如今的“共和国前进联盟”（LREM），2017年以极高的民意赢得总统大选以及后来的立法选举胜利。马克龙总统对法国经济和问题的认识是清醒和到位的，其采取的改革措施也很有针对性。这些改革包括一些增加民众福利的措施，例如免除住房税、取消雇员社保分摊金、免除加班工时社保分摊金等，但其他方面也触动了民众的福利，例如为达到欧盟对财政赤字的上限规定，实行一系列财政整顿甚至紧缩政策，包括削减住房补贴、冻结公务员工资上涨指数、对退休人员收入开征普遍化社会捐金等。

此外，法国政府为提升企业经济活力和国内外竞争力，刺激就业，采取一些措施为企业减税，并于2017年8月公布劳动法改革计划，将其称为所有改革之母，意图为劳动力市场“松绑”。除了允许工会组织企业公投之外，还赋予企业更多灵活性和自主权，雇主拥有更大的招聘与解聘权力，解雇赔偿金被设置上限，其与雇员可直接谈判的问题范围也被扩大。为更快推行上述改革，政府还争取获得了议会授权，拥有更多地以政令代替法律的权力。

客观来讲，尽管困难重重，马克龙总统的上述改革仍取得了一定成效,2017年法国经济增长率比其执政前的2015和2016年几乎翻倍；根据法国政府预估，如果改革顺利推行下去，至2022年，将创造就业岗位26.4万个,失业率将下降至5.9%；经济领域其他方面的一些表现也将有明显改善。

然而法国经济和社会问题积重难返，经济增速缓慢、高失业率以及恐怖袭击三大顽疾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治愈的，这成为所有欲有作为的改革家面临的巨大障碍。马克龙总统的两位前任——萨科齐总统和奥朗德总统当选时亦均拥有巨大声望和民众的广泛支持，但也都因其所推行的改革措施折戟。

萨科齐总统成为法国31年来第五共和国首位不能连任的总统，奥朗德总统离任时的民意支持率仅为4%。这次法国爆发“黄背心”运动，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马克龙总统步其前任覆辙，更多地从国家和社会层面考虑了改革的整体和长远效果。这忽视了改革可能对底层民众生活的影响和民众的切身感受。

以与民众生活紧密相关的燃油为例，法国目前的燃油落地价远高于欧盟平均水平，约为每升1.5欧元（汽油更高，含消费税、增值税和能源增值税），为中国油价的两倍，巴黎市中心的个别加油站甚至逼近每升2欧元。如果开征新的碳税，据权威机构的统计，每升汽油和柴油的价格将分别提高2.9生丁（0.029欧元）和6.5生丁（0.065欧元）。加税带来的价格增幅看似不大，但对于习惯以车代步的很多普通法国人来说，因为前面所述的经济低迷带来的收入问题，已足以让其感到一定程度的切肤之痛，以运输谋生的从业者更甚。以常见的在大城市区工作、住房在50～60公里外郊区的双职工家庭来说，仅工作地和家庭之间的日常交通，每月将增加数十欧元的开支。

加上其他改革带来的影响以及长期积累的生活困顿问题，“黄背心”运动就为其打开了一扇发泄不满、表达诉求的大门，并由此引发社会连锁反应，将更为复杂的其他社会矛盾、其他阶层人士及其诉求牵入其中，成为法国社会问题的倾泻口和“搅动机”。

“黄背心”运动暴露西方传统制度漏洞

法国遭遇的问题和困境，在欧洲其他发达国家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除了经济问题，还暴露出西方传统政治制度和社会管理体制陈旧、僵化的一面。上海外国语大学学者姜锋指出，欧洲传统政治步入现今的困境，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重要的一点是“欧洲中产阶级正从社会的稳定基础转变为不稳定的骨干”。法国2005年欧盟宪法条约公投时，就已出现中产阶级与社会底层民众自发联合的现象。后来针对历届政府改革爆发的民众抗议浪潮，包括近一月来持续不断的“黄背心”运动，这种现象都鲜明存在。

目前法国“黄背心”运动仍无平息迹象，已给马克龙政府及其本人的执政能力提出了巨大挑战。包括推迟六个月征收碳税在内，法国政府已紧急采取了一些平息民愤的临时办法，但成效甚微。很明显，法国政府暂无比较成熟的下一步应对措施，其固有的民主理念也使其在动用国家机器镇压骚乱时采取了十分谨慎和克制的态度，这一切都使“黄背心”运动的走向和结果难以预料。有消息显示，已有不少大学生和中学生参与其中，且有不少学者开始对运动表示同情，对马克龙和政府持批评态度，如果上述现象属实并进一步发展下去，将对马克龙总统的继续执政十分不利。

明代散文家归有光说：“天下之事，因循则无一事可为；奋然为之，亦未必难。”这是政治家必须有的政治勇气和自励精神，必然也是马克龙总统推行其改革的出发点。然而对改革之难是必须要充分重视的。“可为”与“不可为”对任何国家领导人来说都是一个难题，既需要巨大的政治勇气，也需要高超的执政能力，其中关键一点就是要用高度的政治智慧，很好地平衡“国利”和“民利”之间的关系。孔子说：“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切费乎”，指出只有民众获得实际的经济利益，才能有良好的社会秩序；当改革涉及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的实际利益时，就必须十分慎重，充分考虑其切身感受及合理诉求。如果马克龙政府能够渡过目前的难关，这应该是其今后在继续执政中要考量的重要因素。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中国法语教学研究会秘书长、全国翻译资格考试专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