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斯万特·帕博(Svante Pääbo)成功测序尼安德特人基因组,并通过《科学》杂志公布成果时,全世界为之震惊。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一个幸存的“人种”弄清了一个已灭绝“人种”的基因。更有趣的是,这位科学家证明了,我们智人曾经距离尼安德特人如此之近:今天,非洲以外的人依然继承了1%~4%的尼安德特人基因。这意味着现代人的祖先与尼安德特人有过杂交。而且,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至今对我们人类有小而明显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尼安德特人并没有完全灭绝。他们搭上了智人的顺风车,将一部分基因保留到了今天。
2010年4月论文发表后,这位古DNA领域的开创者接连受到宗教激进主义者的威胁,同行的赞美或批评,以及各国记者蜂拥而至的采访,其中还包括《花花公子》杂志。“我接受了他们的采访,因为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出现在《花花公子》上的机会。”这份杂志最后将报道写成一个4页的故事,名为《尼安德特人之爱:你愿意与这样的女人睡觉吗?》。
既往对尼安德特人化石的研究,让人们对这位“亲属”形成了这样的印象:骨骼粗壮、肌肉发达、毛发浓密。他们脑容量虽大,但头脑简单,性情粗野,还可能有同类相食的不光彩历史。这种颇为野性的形象的确不怎么讨喜,尤其是将之与女人放在一起想象的时候。帕博曾收到12名女性寄来的信,说自己的丈夫是尼安德特人。46位写信给他的男士却没有这么谈论妻子,他们反倒觉得,自己是尼安德特人。
向《花花公子》谈尼安德特人,对这个不时冒出奇思妙想、充满幽默细胞的科学家来说,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当他还是一名博士生的时候,就为了要证明“DNA分子能够在木乃伊中留存下来”而在实验室偷偷烤牛肝,还详细描述了一下他切割木乃伊的“手感”,引来同事侧目。他的学术生涯自传《尼安德特人》也是妙趣横生,令人捧腹。不过,他接受《花花公子》的采访可不是心血来潮。这不仅因为现代人类的祖先的确与尼安德特人有过基因交流,同时,这位科学家也希望尽可能让更多人了解这项成果。
除《尼安德特人》外,最近还出版了另两本围绕人类起源的著作:《人类起源的故事》和《进击的智人》。前者的作者大卫·赖克(David Reich)是哈佛大学教授,与帕博同属顶尖的古DNA专家。在书里,他从古DNA的角度,讲述了人类从南方古猿进化至今的过程。《进击的智人》则是国家博物馆讲解员河森堡所写的科普书。三本书的侧重点不同,但都指向一个始终吸引着人类的根本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何以成为人类?“其实,关于人类起源的书也出了很多,只是《人类简史》火了以后,这方面的图书更容易被提起了。”河森堡说。
时间越向前推,人与猿的边界、人类种群与种群的边界就越是模糊。正如大卫·赖克所说:“今日的人类是过去的人群混血的结果,而过去的人类同样也是混血的结果。所以,人群的大融合才是主线。”然而迄今为止,即便是对帕博这样掌握了基因密码的科学家而言,人类种群的交融“仍然很神秘”。
吵吵闹闹的人属家族,和孤零零的智人
在国家博物馆展厅做讲解时,河森堡通常会以这样一个问题作引子:“大家凭什么说自己是人呢?”他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有人说,人能用火,也有人说,人会使用工具和语言。可他觉得,这些回答都不确切。因为朝鲜动物园里的黑猩猩也会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烟,那样子熟练得就像一个“老炮儿”。而语言,更不是人类的专属,黑猩猩也会使用语言,鲸鱼声音信息的传播范围更是比人类大得多。
更何况“人属”大家族里,还有许多“远亲近邻”。目前,人们所知的比较有名的人种,就包括尼安德特人、匠人、海德堡人、丹尼索瓦人、鲁道夫人等。只不过,在距今约1万年的时候,这些“表兄弟”已经全部离我们远去。智人,成了人属大家族中孤零零的一支。
“如果要说我们‘智人’和其他‘人种’有什么差别的话,我并不认为必定存在,只要一个人提出一个宏观的区分原则,必定会有反例可以证伪这个观点,”河森堡说,“当然,从基因上看,差别或许是明显的。”
帕博的古DNA测序技术,为理解“人类的本质”提供了全新的工具。但基因差异究竟会对人的行为产生怎样的影响?又是哪部分差异使得智人挣脱而出,在演化之路上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分道扬镳?
帕博曾就此求教于莱比锡研究所的心理学家迈克·托马塞洛(Michael Tomasello,著有《人类思维的自然史:从人猿到社会人的心智进化之路》《人类道德自然史》等书)。托马塞洛发现,10个月大的幼儿和幼猿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认知差异,但到了大约1岁的时候,人会指向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引起别人的注意。帕博相信,这种强制吸引他人注意的行为是人特有的,也是有遗传基础的。正是由于这种能力,人群之间才有了教与学。这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是根本性的。“幼猿必须通过反复试验才能学会每一个技能,因为没有父母或其他成员主动教它们,而人类的行为是建立在上一代积累的知识基础上,所以更为有效。”
并不是智人最强,只是没有遇到更幸运的物种
刚刚得知《尼安德特人》出版,夏志就十分高兴地打算把这本书介绍到中国。“我们搞生命科学的,都知道尼安德特人的重要性。”多方打听以后,这位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才被告知,后浪出版公司已经买下版权,正在找合适的译者。双方一拍即合,夏志成了这本书的翻译。
对斯万特·帕博的大名,夏志也是如雷贯耳。“帕博的最大贡献是有效地剔除污染干扰等问题,开发了更准确的古DNA提取流程,可谓是进化遗传学的奠基者。”帕博的这项发明,掀起了人类学领域的DNA技术革命,这对人类演化路径的研究至关重要。同为古DNA科学家的赖克毫不吝惜对自己所在研究领域的赞美:“如今,人类基因组变异分析在研究远古时期人口变迁中起到的作用早已超越了传统的考古学领域——对文物的研究。”
帕博的另一项重要贡献,是测出了尼安德特人与丹尼索瓦人的基因组。这两种人都对我们现代人的遗传有贡献。今天的巴布亚人身上就带有4.8%的丹尼索瓦人基因。而且,我们现在还能明显感受到这两种古人类带来的影响:他们的基因与我们身上的糖尿病、心脏病和抑郁症等疾病有关。同时,今天西藏本地人能很好地适应高海拔环境,这也是得益于丹尼索瓦人的遗传基因——他们能适应高海拔的基因进入智人体内后,很快在西藏地区扩散开来。
2010年,首批5个人类基因组公布后,古DNA研究就进入了一个突飞猛进的阶段。2015年,赖克在哈佛大学的实验室就发布了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古人类全基因组。两年以后,他的实验室就已经独立生产了超过3000个全基因组数据。
但要具体了解古人类生活图景,还得依靠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比如,正是通过考古学研究,我们知道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的差别。河森堡在书中提到,尼安德特人虽然也可能穿衣服,但只是裹在身上——他们不会像智人那样缝制衣服。尼安德特人在地球上存在了30万~40万年,生产工具却并没多大革新。他们不会制造复杂的工具,比如需要几个部件配合的弓箭,也不会制造精巧的、需要反复打磨的骨针之类器具。他们有埋葬同伴的习俗,却似乎没有“尊老”的传统。人类学家曾对克罗地亚的一个旧石器时代遗址进行考察,在70个尼安德特人的骸骨中,他们没有发现一个超过30岁的“老人”。这意味着上一代人的知识与经验,很难在群体中传承下去。智人则不同,复杂的语言系统让老人能够传播知识,也让他们继续在族群中占有一席之地。
《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认为,尼安德特人不具备抽象思维。但河森堡在《进击的智人》中引用了一个最新发现:2018年2月的《科学》杂志介绍了一幅西班牙洞穴壁画,描述的东西类似梯子,还装饰着一些凌乱的手印。研究者称,壁画的创作者很有可能是6.4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这样的图案虽然很令人费解,远不像旧石器时代的阿尔塔米拉壁画那样能令我们感同身受,但河森堡认为,这还是能够说明,尼安德特人比之前科学家们所认为的更先进,甚至可能有了复杂的文化行为。
两万年前,存在了30多万年的尼安德特人彻底被埋入历史的尘埃,智人则迈开了占领整个星球的步伐。当同样穿着衣服、说着“人话”、举着火把的智人与来自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在中东相遇,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否有过你死我活的厮杀?这依然是个谜。
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家、基因工程先驱乔治·丘奇(George Church,著有《再创世纪:合成生物学将如何重新创造自然和我们人类》)就曾提出,科学家们应该想办法去“克隆”尼安德特人,让他们与我们重新相遇。这样的实验花费约为3000万美元。在夏志看来,“这个提议比较科幻,大的方向倒是不令人感到意外,但具体实施起来,难度还是不小”。即便技术允许,伦理上也难以过关。“科学界肯定是倾向于把他们当成‘人’看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尼安德特人降生所引起的争议,肯定不比贺建奎的基因编辑婴儿小”。
夏志一直持有这样的看法:智人能够占领世界并不是历史的必然,只是因为我们恰好处于某个“风口”。“并不是因为我们最强,只是在那个当口,我们没有遇到更幸运的物种。”
《尼安德特人》
[瑞典]斯万特·帕博 著
浙江教育出版社·后浪2018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