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是巴尔扎克逝世170周年,这位“人间喜剧”的作者,不知不觉也已成为熟悉的陌生人。他活得不长,写作时间也不过20年,却创作出90多部书,但其中至今最有名的,也就是仍被欧美一线国家的学校指定学生阅读的那几部:《高老头》《驴皮记》《欧也妮·葛朗台》以及《幻灭》。一开始或有偶然因素,后来则逐渐变成了必然,因为最发达的头脑、最敏锐的眼光,都朝这几本书聚集过去,把它们钉在了经典的灵床之上。大著作家都有类似的情况,就像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里卖得最好、印得最多、被赏鉴最多的,也永远是《在斯万家那边》。
芜杂、直接、粗鲁的想象力
奥尔巴赫在他的文学批评大著《摹仿论》里说到巴尔扎克时,就举《高老头》为例。他取了书中一个样本,即对一间破旧公寓的房间主人伏盖太太的描写,她清晨出现在饭厅,最突出的特色,就是人物和环境的一致:环境是肮脏的,简陋的,人也是憔悴的脸,肥胖的身材,身上衣服脏兮兮、暖烘烘的味道;然后,道德意味出现了,伏盖太太的外表、生活环境对应着她的品位低下、性格琐碎,“无精打采的眼睛,假惺惺的神气像一个会假装恼怒,以便敲竹杠的媒婆,而且她也存心不择手段地讨便宜......”奥尔巴赫总结了一句:“她的人品足以说明公寓的内容,正如公寓可以暗示她的人品。”
巴尔扎克的描写,一方面是细而又细,从头到脚,各种穿戴一个不落;另一方面是没有系统的计划。他从不论证,他堆积式的写法,意在让笔下的画面形成“强刺激”,只是,他有一种无论多乱都能将一大段文字大致收束停当的本领。奥尔巴赫说:“巴尔扎克的所有作品都像这段文章一样,描写了自己对于环境,对于形形色色的不同环境的感受。”此话若是当真,则可以解释巴尔扎克何以不受文学研究者的喜欢。
确实,巴尔扎克是芜杂的,直接的,粗鲁的。他在咖啡因的作用下写作,显得很匆忙,写到哪里是哪里。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说,巴尔扎克“没有必需的生活经验,能使他的作品具有经久的价值;但他有一种生动活泼、取之不尽的创造想象力;他阅读了许多书,足以使他采用一种相当说得过去的风格,当时大多数轻松文学的风格,来从事小说写作”。可以说,写小说只是巴尔扎克的众多繁杂野心之中落到实处的一种。他像个风险投资家,拿自己的才华当资本,往他眼里的“风口”投过去;他缺少一种真正的知识分子气息,没有忧国忧民的意识,不太悲悯穷人,对卑鄙奸恶之人也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狄更斯在《荒凉山庄》里对伦敦的迷雾和泥泞地的描写,在《艰难时世》里对城市污染的描写,说起来也是以环境简单地对应人物的品德,但狄更斯的人文关怀却远比巴尔扎克更受称道。
但这是后来的看法,对同时代的人而言,巴尔扎克绝对是杰出的。比他大十几岁的司汤达,一般都说他的《红与黑》,是小说史上第一部完全抓住了“现代精神”或者说“现代感性”的作品,人所生活的社会及其心理,是怀疑、自私和充分世俗的,是为了金钱不顾一切的。对比于道德仪式感较强的雨果,司汤达可以醉心于人追求功名利禄的手腕,醉心于欺诈和背叛行为;而巴尔扎克所写的男男女女,无不具有狡猾的一面,他们有可能“机关算尽太聪明”,下场不好,但狡猾及其他种种负面性格,着实让巴尔扎克付出了他全部的激情。正是出于这种激情,奥尔巴赫所观察到的在人物与环境之间所建立的“对应“”可互换性”,在巴尔扎克这里才成为如此不假思索的操作。
像动物学家那样给人类分门别类
巴尔扎克和司汤达都是被1789~1815年这段风起云涌的历史催熟的作家。我们生活在一个分工细致的社会环境下,一个作家,比如说,为了写一个有关银行工作的画面,而去一家银行蹲点观察了两天,那会被认为是敬业和专注,是对读者负责。然而,巴尔扎克却把他所看出来的纷繁的现实作为整体来一举把握,这种大胆、自信,是开创者所拥有的优势,很少犹豫不决,想写什么就但写无妨,“失真”的危险对他来说不必挂虑,反正有沃尔特·司各特的传奇故事在前,那不就是文学?他缺少论证,缺少对自己写下的文字的审查,一贯地滔滔不绝。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雨果和狄更斯身上,而巴尔扎克显然更其严重。
福楼拜对巴尔扎克有一句妙评,大意是这样的:“他要是懂得写作的话,将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可是这是他唯一的缺陷。说到底,一个艺术家是永远无法达到如此的成就,也不能这样宽广。”这乍看是讽刺巴尔扎克并不懂“写作”,但细品之下,好像又是在肯定巴尔扎克的成就突破了艺术家的限度。确实,这个粗犷、武断的男人像个原始人,不像后来的文字艺术家那样多少顾虑“艺术”的要求。在“人间喜剧”的序言里,巴尔扎克直接就把人与动物做了类比:
“造物主只采用了唯一的一种模式来创造一切有机生物。动物是一种本原,只为适应它所处的生长环境而采取自己的外在形式,或更确切地说,采取各自不同的外在形式。社会不也是根据人类进行活动的不同环境,将人类划分成各种各样的人,就像动物学把动物划分成许许多多类别一样吗?”
士农工商,学者,官员,政客,水手,诗人,神职人员,律师,社会闲杂人等,在巴尔扎克眼里都像一些动物,动物是“活物”,按照20世纪初颇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的看法,植物是蓄能的,动物则是用能量来做快速动作的。巴尔扎克的人即是如此,一直在行动,那种大段的内心独白根本不是他们的擅长。人生是简单的,就是为钱而奋斗。
在历史选出的几本巴尔扎克的代表作中,《幻灭》可能最值得重视。这部开始创作于1836~1837年的小说,出版不久就有了英译本,它的副题为“一个来自外省的伟人的巴黎历险记”,讲吕西安在巴黎奋斗的故事,及其与女演员高拉莉的关系。就像在一间破旧的公寓中放置一个相应的人物——伏盖太太一样,巴尔扎克把吕西安置于他的“舞台中心”,他的俊美和野心都让人想起了于连·索黑尔;他想跻身作家行列,可是要在作家小圈子里保持位置需要付出太多,于是他发现了在小报上写文章可以更快成名,就此,他进入了新闻业。而新闻业的整体品格也被这个人物的性格所代表——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的对应。
但是,《幻灭》中的世象描写却能突破时间的界限而引起持久的共鸣。文字是市场中的一种商品,写作者要成名成家,需要暗箱交易,需要在道德上不断妥协,需要同重要人物搞好关系:吕西安跟着罗斯多去一些时髦场合,眼看着这位名记到处受到欢迎,美女为他慷慨解囊,剧院为他留出专座。所以,只有放下道德包袱去同流合污这条路才是最为可取的。
也许《幻灭》的第三部最有价值,那里写了吕西安的妹夫,在安古兰末桑树广场上开印刷所的大卫·赛夏的故事。大卫跟吕西安从小就是朋友,出身卑微,现在,他为了改进纸张和印刷工艺而艰辛工作,可是在生意场上,这个生性比较老实的人却左支右绌。这一部分中,有大量的内容是让马克思大感兴趣的,比如巴黎和外省诉讼代理人的业务,银钱业的经营法——巴尔扎克在书中直言,银钱业有许多业务“,单单挑出一项来好好描写,绝大多数的法国人就会觉得像读一章外国游记一样有趣”。这绝非虚言。大卫·赛夏是个倒霉蛋,他是文字印刷技术缓慢起步阶段的一个失败者,然而他才是担负了进步的重负的人。在这里,巴尔扎克兑现了他的许诺,即书写那些被历史学家忽略的历史——风俗和道德的历史,而他像动物学家那样给人类分门别类,画出各种类型,叙述他们的私人生活戏剧,给社会名物做出考证,同时将善恶登记在册,诸如此类的工作都体现出了价值。如果有人觉得巴尔扎克不适合再读了,那么起码马克思,或者格奥尔格·卢卡奇,都会为他正名。
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也都表露过对巴尔扎克的敬佩,以及自己曾潜心学习过他的写作,不过平心而论,这些后继者至少有一点比不过巴尔扎克:他们都写过一些真正可称为“冗长”的、挑战人的耐心的文字,而巴尔扎克即便书都很厚,一本书写四五百页或更多是常事,但很少会让人感到读不下去。在警惕感伤主义、絮叨和无病呻吟这方面,巴尔扎克实在高出于19世纪其他作家一头:雨果式的长篇宣讲,或者司汤达在《巴马修道院》里那些似乎因不知如何收尾而越堆越多的文字,巴尔扎克是不会写出来的。
从以上关于《幻灭》的叙说中,我们也看到了,巴尔扎克并不是只有编故事的本领,他是掌握了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各种知识的,只不过,三教九流的人都奔着利益而去,也都像动物一样去寻找自己适应的环境,或者——让我们在一个更积极主动的意义上使用“适应”一词——将环境“适应”成他们感到很适应的样子。他们奔着一种十分趋同的世俗理想而去,而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的理想则实在只是幻觉:很多人仍活在拿破仑时代的感受力之中,觉得外敌“亡我之心不死”,威胁着他们伟大国家的稳定。这种幻觉同他们个人的目标是不冲突的,一样激励着他们去搜寻资本主义的种种迷人的秘密路径,走出自己的成功人生。
揭示人类灵魂,将其一把剥到赤裸
动物还有一重属性,就是非道德。将人看作动物的巴尔扎克,因为他的非道德而备受批评。1846年10月,在一封写给希波利特·卡斯蒂耶的回信中,他为自己作品的道德一面做了辩护,他说,如果“人间喜剧”的读者对恶行产生了同情,那么这说明小说是成功的。他有两个论据,第一涉及真实性,巴尔扎克讲,人的确就是行为不端的,他作为一个风俗作家,要是写更多的好人、善人、贤达之人,就是在撒谎“。人的倾向就是堕落”,他说,要是照着人真实的样子来刻画人,那么这个人不可能成为受到敬拜的道德榜样。善人才是社会现实中的例外。
第二就是关于小说的“艺术效果”了。人的奸诈狡猾是促成“戏剧”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戏剧,小说能吸引多少读者呢?要想成功地塑造一个有较高的道德底线的人,还不让他沦为失败者,这是一桩极其艰巨的任务,起码来说,是巴尔扎克无法承担的任务。相反,他擅长书写的是不断堕落的人在身体和心灵上的挣扎,这挣扎救不了他们,却为故事和人性增加了一层可以想象的内容。关于这一点,《幻灭》中的一个情节做了最好的说明:当吕西安的编辑强迫他写一篇文章,去极尽恶毒之能事地攻击一部真正优秀的作品,从而制造热点、给报纸提高销量的时候,吕西安照做了,但他在文章发表的前夕去敲了那部作品的作者的门,恳求他的宽恕。
不过也不用把“良心发现”这样感性的词汇用到巴尔扎克的人物身上。要记得他们到底都是巴尔扎克的创造,他们每个人都是被摆布的,唯有巴尔扎克自己不受摆布——在一个欺诈横行的社会里,只有他不会被欺诈,与此同时,他又那么敏感于故事本身的效力,敏感于戏剧对他人的欺诈力——让他人觉得这写的都是真的。《孙子兵法》里有一句话,可以不太工整地套到巴尔扎克的小说上:“致人而不致于人”,调动别人,却不被别人调动。
勃兰兑斯就巴尔扎克写了整整六大章节,除了述说他的生平和创作外,在点评时是用了很多贬义词的:“他的风格是飘忽不定的。有时庸俗琐碎,有时又夸大其词。风格方面的缺陷是严重的缺陷;因为艺术和非艺术的区别,正看能不能坚决排斥貌似我们所谓的风格、其实相去甚远的一切。何况,在具有敏锐的修辞感的法国人的眼里,这更是一种特别惹人反感的缺陷。”可是勃兰兑斯随后就说,巴尔扎克逝世后,他的作品得到了法国国内外更多的阅读,尤其是在国外,当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别的语言后,读者就很容易原谅风格上的毛病,而去关注“作品的珍奇瑰丽、引人入胜的特点......受过教育的意大利人、奥地利人、波兰人、俄罗斯人等等带着一种纯真的快感阅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对于他风格方面的不匀称是漫不经心的”。
这段述评,几乎可以完全用来评价比如莫言这路总在主张“讲故事”的小说家取得的成功——外国读者对莫言小说的认可,就是基于其所讲述的故事,而风格上的那种粗糙杂糅,“不讲究”,对于一个非中文读者来说是完全可以忽略掉的。
巴尔扎克在揭示人类灵魂,将其一把剥到赤裸的地步方面,绝对是天才。但现在读这些灵魂,我们虽依然不会感觉乏味,却会把更多注意力投向作者本身:他那些人物像他一样,常常陷入对别人灵魂的揣测,对别人生活的沉思和联想。对灵魂的审视,在他这里是小说家基本的修为,他就这样时时出神,忘记了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不能不说,这一习惯铸就了他的弱点。因为,正如勃兰兑斯所说,他对时代的社会观念和宗教观念的考虑太少了,“而那些观念很早就激起了乔治·桑的热情,并对维克多·雨果、拉马丁和其他作家都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无怪乎他如此熟悉现实,能像绘制画卷一般地书写社会,却一直是个天主教徒和保皇派。
对他最好的定位,还是出自他自己之口:以小说做一座桥,去沟通社会最高层和最底层。其实狄更斯也是这么做的。对他们来讲,小说是一种把大相径庭的经验互相传递、互相交通的手段,“在卢森堡花园和下面的地下墓穴之间建立一座螺旋楼梯”。但这里不存在什么“揭露社会阴暗面”“戳破上流社会的美丽面纱”之类的意图,这里只是关乎戏剧,关乎故事。不过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桥”这个象征就不是最合用了,现在再读巴尔扎克的感觉,不像是踏上一座桥,而像是踏上了一台功能齐全、视野良好的时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