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是这样的悲伤......”受困于抑郁症的诗人海涅在他的诗歌《罗蕾莱》中这样写道。也许这就是抑郁人群的切身感受。从新闻报道、身边人的经历,我们都可以拼凑出他们的画像,轻则闷闷不乐,思维行动迟缓,重则可能连起床、行走、进食等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甚至导致生命黯然终结,让人一时颇有“抑郁猛于虎”之叹。
当前,心理健康问题已成为全球性的公共卫生问题。在世界经济论坛(WEF)发布的《2022年全球风险报告》中,心理健康风险位列第四,成为全球恶化最严重的十大风险之一。而据全国心理卫生学术大会数据显示,中国患有不同程度精神或心理障碍需要专业人员干预的人数估计达到1.9亿人,也就是说,每10个人中至少有1人存在心理问题,需要心理辅导。然而,目前公立医疗机构心理诊室开设数量和专业医生数量远远无法满足需求,就读心理学科专业的高校学生毕业后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人数仅有6.51%。巨大的供需差催生心理咨询行业飞速发展。
但在这股浪潮下,抨击无良心理咨询师精神控制、隐私威胁、恶意打压、甚至致人死亡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系列涉及心理咨询不合规不合法的事件让这个“新风口”蒙上阴影。
9块9入门 线上淘金热
借助互联网,心理健康咨询的价格已经拉低到“地板价”。一些互联网平台上,许多店铺将20分钟的咨询价格标注为9.9元,以此吸引客户。
小赵是体验者之一,通过语音电话与对方聊天后,付给对方30多元。“高中和女朋友分手后很难受,我听说心理咨询主要也是听顾客说,我琢磨着说给谁听不都一样,只要不认识我的就行。虽然感觉专业性不强,但我说出来以后确实心情好多了。”小赵如是说。
此类在线上平台经营的商家依靠低价获客,主要瞄准经济能力较差的青少年和不舍得花钱的中老年人。这些商家几乎不把控心理咨询师的资质,为此会在宣传页面用小字注明“虽然不是心理咨询行业从业者,但是人生经验丰富”来打“擦边球”。
如果对心理咨询师资质和专业水平有一定要求,收费便会“水涨船高”。
小顾是一名大二学生,选择线上问诊一方面是因为她想要去做心理咨询的想法没有得到父母支持,线上心理咨询更加方便,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价格的考虑。
“看小红书推荐找的,对方自称二级心理咨询师,260块50分钟,比线下便宜很多。”小顾说,“而且真的有用,我最严重的时候在暴饮暴食和什么都吃不下之间反复交替,夜深人静时突然就会控制不住地哭,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小赵和小顾的经历并非孤例。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发布的《2022年国民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显示,10.6%的成年人有抑郁风险,其中,青年群体的心理健康问题较为突出。在18-24岁的人群中,24.1%有抑郁风险,显著高于成年群体抑郁风险的平均值,有焦虑风险的大学生则接近半数,该比例达到45.3%。
好在越来越多人开始正视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对于寻求专业帮助,不再顾虑重重。然而市场供给尚未跟上,公立机构科室建制和相关配置到位需要较长周期,轻资产运营的私人心理咨询机构与线上心理咨询平台迅速填补需求。
剔除2020和2021年客观环境所带来的影响,近年来,心理咨询机构数量平均增速达每年40% 以上。2021年9月,心理健康数字化服务平台“好心情”完成2亿元C轮融资,字节跳动领投。而昭阳健康、简单心理、壹点灵等单笔融资金额也都达到或超过1亿元。
通过不断投资、并购,资本渴望通过全领域布局,打造垂直互联网医疗“航母”。
资本入局,也让从业者趋之若鹜,“考证”成为渴望进入心理咨询行业“新人们”的敲门砖。
自2002年全国统一的职业鉴定考试正式开启至2017年9月12日人社部取消心理咨询师的认证,在这15年里,获得国家职业资格认证的人大约在110万人。不过当时已经有对心理咨询执照制度的负面声音。因为不少考生无法满足报名条件所要求的实习时数、培训时数、督导时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通过“代报名机构”报名的。
“北京需要考面试更难考,可以去只需要考笔试的省市考”“2012年前,什么都不会也可以花钱买到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等传言大大削弱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公信力。
“国家心理咨询师资格的取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吐槽的声音太多了,像培训时数不够,投机取巧之类的。”心理咨询师陈老师说。
如今大批从业者涌入,外加心理咨询师资格证认证放宽至相关机构自己认证,使得持证成本和含金量越来越低。“除非工作上硬性规定,一般情况下,心理咨询师证我们是不考的。”心理学专业大三在读生小蓝透露。她表示现在获取心理咨询师证书的人太杂了,已经不能作为行业内一个合适的参考标准。“HR更看重的是你的案例,接待的患者人数,还有咨询时长,比如带我的老师,她的咨询时长超过8000小时。”
鱼龙混杂 越咨询越受困
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其培养过程和医学临床专业硕士类似,必须接受长期项目培训,并不断进行心理学知识更新。“还有一笔很大的支出是接受督导以自检。”心理咨询师陈老师表示,“像督导每个小时的收费为1000元左右,一般来说,每负责5个案例就需要进行一次督导,从进入专业到能够执业,要花去大约几十万,高成本投入也注定了心理咨询收费不可能太低。”
除了通过速成培养出大量 “半吊子”心理咨询师,不少心理咨询机构为了扩大营业规模、加速利润获得而选择“一切向钱看”。北京某知名大型心理咨询连锁企业被曝出面试方式为求职者“直接上岗见咨询者,谁能拖住咨询者聊满三个小时谁就能留下”。
相对市场占有率更低的中小心理咨询机构,为了争夺市场份额,采取各种手段吸引消费者,如低价策略、免费活动、夸大宣传等。而为了降低运营成本,这些机构对于心理咨询师资质审核和日常管理松散,加剧了服务质量参差不齐。
此外,许多心理咨询机构规定每次咨询时长固定为两小时,还会推出买十次咨询服务送一次等看似带有“优惠性质”的售卖形式。事实上,常规个案一次咨询都在45-60分钟,并且正规的心理咨询都是单次付钱。此外,心理咨询师并不能治疗心理疾病也不能开药,心理咨询师只能进行评估,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才具有处方权。
除了使用各种营销策略吸引并“套牢”咨询者,心理咨询服务出现对咨询者“二次伤害”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MoMo是一个非专业的心理学爱好者,自考了中科院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有过应聘心理咨询师助理的经历。“我跟的老师会把咨询者的情况当成八卦讲给同事们听,大家评头论足,我觉得很不舒服,没几天就找了个理由辞职了。”MoMo表示,咨询师哪怕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把他人病情当案例时,如果具有明显指向性同样是违反保密协议的。自此以后,他经常在网上劝有心理咨询需求的网友们一定要去找正规的机构。
对于心理咨询线上化的趋势,著名学者、首都医科大学心理学教授杨凤池提出了一个观点,他认为:电话和网络上进行咨询无法达到足够的深度移情,是没有办法做精神分析治疗的。
更值得关注的是,个别人利用大众对心理咨询的不了解,把自己伪装成专业人士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吴亦凡事件中,涉事写手徐某被爆出长期在网上假冒心理咨询师,专门搭讪受性侵女孩,博取受害人信任后骗取其资料,反手威胁受害人牟利。
“心理学专业课里,很多反面案例都会让人觉得,控制一个精神脆弱的人远比常人想象中更容易,所以如果心理咨询行业缺乏严格的审核真的很恐怖。”前述在读生小蓝如是说。
正因为心理学是一个专业性极强的学科,这使得许多咨询者很难判断自己的利益是否被侵害了。MoMo表示,“对于非专业的人来说,要去判断一个在你倾述时只会说‘我理解你’的人,到底是一个在认真对你形成通盘认识的好咨询师,还是一个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让你接着买课的骗子其实是很难的。”
心理咨询师陈老师表示:“去看心理咨询却反而遭到了伤害的情况确实很多。我们只能劝孩子们不要去相信那些心理咨询相关的弹窗广告,有条件的情况下尽可能去正规医院。”
正规心理咨询师屡屡为无良商家的行为背锅,说明国内心理科普和市场规范是缺位的。良莠不齐的质量,充满误解的大众,被妖魔化的心理学知识,利用咨询名义实行诈骗的伪咨询师,这些都是横亘在每一个心理从业者身前的大山。这不仅要求心理咨询师个人做到持续精进,恪守信用,还需要行业本身不断优化,教育和引导受众。
政策加码 医疗格局待解
在心理咨询就诊人数增加以及政策引导的大背景下,许多医院增设了心理科或者神经心理科,开放心理咨询门诊。数据显示,截止2022年,全国公立精神卫生医疗服务机构有5936家,较2010年增长了205%。
2013年,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精神卫生法(草案)》,此后精神心理相关的政策和意见逐年递增。2021年出台的心理治疗纳入医保、开展学生抑郁症筛查等文件均提及健全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和危机干预机制。
一些在健康理念、经济水平、医保定价、专业人才配备等方面具备较好基础的地方已经开展探索:2016年,北京将34个社区心理咨询室纳入医保,其中7个位于中国人民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内。心理咨询服务根据心理咨询师的职称级别,1小时收费30元到60元;2018年5月,深圳市人社局发布《关于“心理治疗”和“心理咨询”市场调节价医疗服务项目医保支付标准的公示》,其中心理治疗医保支付标准根据医务人员的职称划定三个等级,初级、中级和高级分别为单次120元、140元、160元,每次不少于30分钟;2021年8月15日,广东省医保开始报销心理治疗项目,成为全国首个将心理治疗纳入医保的省份;2022年11月1日,江苏省将50项心理治疗项目纳入医保支付范围,执行的报销标准与广东省一致。
相比较公立医院单次300元/30分钟以内的价格,私立医疗机构的价格高昂得多,一些民营精神卫生诊所心理治疗的收费普遍在每30分钟1000元以上。社会上许多私立机构将心理咨询和心理治疗混淆,服务质量也难以得到保障,患者需要承受经济和疾病双重负担。目前对于社会大众而言,心理咨询与心理治疗的界限区分并不明晰,两者的区别实际上主要体现在从业人员资质和服务对象的不同。“很多人把它们搞混了。”小蓝说,“心理咨询的门槛相对较低,类似一个职业技能考试,机构或者个人开设咨询工作室,解决健康及亚健康人群的心理问题,而心理治疗取证更为严格,必须是医疗专业背景,使用专业医疗器材来服务存在心理疾病的人群。”
这一区别也成为心理咨询能否纳入医保的争议焦点。在2013年国家卫健委的《心理治疗规范》中,对于心理治疗的概念界定相对笼统模糊,缺乏操作性的具体标准。因此,广东省将心理咨询的属性归为“非疾病治疗项目类”,不予医保支付。从目前的政策导向上看,心理咨询属于公共服务而不是个人的医疗服务,无法划入医保范畴。
另一方面,国家政策层面对青少年精神心理障碍防治工作日益重视:2019年,国家卫生健康委等12部门联合印发《健康中国行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动方案(2019—2022年)》,要求60%的二级以上精神专科医院设立儿童青少年心理门诊,30%的儿童专科医院、妇幼保健院、二级以上综合医院开设精神(心理)门诊;2020年,国家卫健委发布《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将青少年划为抑郁症防治重点人群,其他在列人群还包括孕产妇、老年人、高压职业从业者;近日,教育部等十七部门联合印发《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生心理健康工作专项行动计划(2023—2025年)》,明确到2025年,配备专(兼)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的学校比例达到95%,开展心理健康教育的家庭教育指导服务站点比例达到60%。教育部门和医疗部门协作配合,在疾病预防、康复等环节形成合力。
小杨,考过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教师资格证、导游资格证、计算机二级等多项证书,目前正在备考全媒体运营师资格证,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自己是一个“狂热的考证爱好者”。“如果要去对咨询者负责,担子太重了。不过当自己或者身边的朋友遇到心理困惑,确实可以用学过的知识调节一下情绪。”
主动去学习心理学知识、参加心理咨询或治疗来保障心理健康,可以看作个体为自己心理健康负责。但我们也发现,个体的应对机制对减少压力、纾解困扰的作用毕竟还是有限的,社区、学校、政策等层面可以采取更多措施来保障心理健康,惠及大众。
事实上,心理治疗最行之有效的措施是重视预防,而非专注干预和善后,在这个层面,利益驱动的商业化可能无能为力。我们需要的是面向大众的心理健康教育和配套的支持政策,进行心理困扰去病耻感的宣传,让人们意识到有压力反应是正常的,求助也是很好的自我关怀,不自乱阵脚,也不讳疾忌医,有空间保有自己的隐私,也有渠道获取社会的支持。
眼下心理咨询行业尚不完善,乱象暗流涌动,但就像对待心理健康问题时该持有的态度一样,被看见就是向好的第一步。
本文由方雨欣、张诗雨、陈旭涛、杨婕联合撰写,朱媛媛可视化团队原创出品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萧瑶对此文亦有贡献)
(朱媛媛为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教师,新闻可视化设计师和数据新闻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