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非坦桑尼亚内陆,距离最大城市达累斯萨拉姆约200公里的麦迪格瓦辛巴村(Mtegowa Simba)中,贾约(Omary Jayo)大爷开的早餐店每天都能卖出20多杯豆浆。
中国传统饮料豆浆在欧美市场已普及多年,但在非洲市场还是件新鲜事,贾约是2023年在村中第一个试水售卖豆浆的,从一天卖出2杯豆浆做起,到如今已经有了稳定的回头客。
对于中国农业大学文科资深讲席教授李小云和他的团队来说,让村民喝上豆浆这件看似轻松的小事,其实凝结了他们十多年来在当地从事减贫工作的努力。
在非洲从事减贫工作,李小云有点特立独行,他并不急于推行机械化等大操大办的办法,因为这往往在短期内只会加重小农户的经济负担,变得不可持续。他更喜爱通过巧妙的设计,用低廉的成本解决大问题,助力小农户走出困境。
对于喝豆浆这件事,他的想法是“一箭三雕”。李小云告诉第一财经记者,豆浆首先是廉价的植物蛋白来源,能让村民营养更均衡,同时种大豆(固氮)可以改善土壤的肥力,更为重要的是,还可延伸当地农业的产业链条,推动种养殖形成循环体系。
“中国饮料”
贾约一家每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豆浆,他夫人架起大盆煮大豆,一早香气伴随着柴火味氤氲四散,与国内主要用生豆子做豆浆不同,贾约经过反复试验觉得还是用熟豆子做豆浆更为简便。
对于由此产生的豆腥味,贾约也有本地的解决方案——加香料,再加少许糖,这样一杯具有坦桑尼亚特色的“中国饮料”就制成了。
“中国饮料”是当地村民对豆浆的称呼方式。对于这样舶来品的销路,贾约刚开始心里也没有数。他在退休前是坦桑尼亚电力供应公司的工程师,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从中国教授那学来做豆浆的方法后,他觉得可以试一试。
贾约早餐店一杯袋泡茶的价格是200坦桑尼亚先令(约合0.53元人民币),在试水市场时贾约将一杯豆浆的价格定在300先令(约合0.79元人民币)。
最近眼看销路稳定,贾约把价格提升到了500先令(约合1.32元人民币),提价后销量并没有下滑。在采访中,贾约特意穿上了一双新鞋,他指着新鞋高兴地说道,售卖豆浆给家庭带来一些收益。由于豆子大多是贾约自家种的,所以成本并不高。
如今不少村民已经习惯于喝豆浆了。维罗妮卡是村里由政府指派的农业技术推广员(Agriculture Extension Officer),在麦迪格瓦辛巴村已经工作了10年,她说刚开始李小云团队来介绍豆浆时,村民大多只是好奇,就想尝尝是什么味道,在尝过以后觉得味道并不差,于是开始慢慢地接受。
李小云团队自2011年开始在麦迪格瓦辛巴村所在的莫罗戈罗省开展减贫工作,首先通过“小技术,大丰收”项目提升作为当地人主粮的玉米产出。
不过玉米虽然口味好,但缺乏人体发育所必需的色氨酸和赖氨酸等营养元素。同时仅靠种植玉米获得的收入,当地人依然很难买得起肉类和奶制品,最终导致蛋白摄入不足。
而大豆富含多种氨基酸,蛋白质含量高,营养丰富,能弥补当地人长期以玉米为主食导致的营养缺失。所以在满足基本主粮需求后,李小云团队在2021年将项目升级为“小豆子,大营养”,推广大豆的种植,同时分享豆浆、豆饼等豆制品及豆类饲料的加工方法。
其实莫罗戈罗省是坦桑尼亚的农业大省,但对大豆了解得不多,加上销路有限,所以当地大豆产业一直没有发展起来。起初李小云团队示范的是玉米大豆套种技术,这种技术在中国北方曾长期使用。
玉米大豆套种的优势在于,与矮一点的大豆植株套种之后,每一行玉米几乎都可视作“边行”,可以享受到更多的通风和光照,这也被称为“边行效应”。因此,套种之后,尽管玉米种植数量变少了,但实际上的产量并没有降低;同时还增加了大豆的收益,而大豆又可以改善土地的肥力。
这一操作手法看似很完美,但需要精耕细作,管理较为复杂,这对于习惯于传统粗放型种植的当地农民来说一时难以消化。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他们主动因地制宜地将套种改为间作和轮作。
间作是在同一块田地上间隔地播种玉米和大豆,而轮作是在同一块田地上,一个种植季种植玉米,另一个种植季种植大豆,同样能起到和套种相似的效果,李小云团队也非常乐见于这种基于中国经验的创新。
接下来李小云团队将准备在麦迪格瓦辛巴村等示范村发起儿童营养公益项目,在小学试点免费豆浆项目,通过强化豆浆制作,进一步带动当地大豆的种植,形成农业和人类营养相连接的综合技术系统。
减贫发展蓝图
全球各地每年都有很多专家到非洲进行减贫工作,但不少人最终都是悻悻而归。其实并不在于他们手上没有先进的技术,而在于无法“因地制宜”。
撒哈拉以南非洲大多数地方地广人稀,最好的发展道路是实行机械化,以往有援助者制定过完备的机械化发展路径,但最终被证实超越了非洲发展实情,变成了纸上谈兵。
坦桑尼亚小农户的实情是,很难买得起拖拉机,就算能买得起,也用不起,高昂的能源和维护成本让他们望而却步。
对于大多数非洲国家政府来说,手上资源有限,无力大规模兴建灌溉设施,这又制约了中国灌溉技术推广到非洲。况且,当地农民也无力负担一吨上百美元的尿素,化肥的使用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在机械化农业和灌溉农业道路都走不通后,李小云意识到无法简单地把中国技术和“中国经验”复制到非洲,很有必要结合非洲本地实际的发展阶段,对症下药。
李小云2011年来到莫罗戈罗省时,当地玉米产量非常低,平均亩产只有150斤左右。在中国的华北平原,玉米平均亩产800斤,其间有着数倍的差距。
实地调研之后,李小云发现,当地农户的玉米种植方式略显粗放。在种植前不做土地平整,在雨季到来后,将自留的种子散播到地里,后期没有田间管理,最终直接导致出苗率和产量低下。
对此,李小云团队提出了基于中国经验的玉米密植技术,传授当地农民按照35厘米株距、75厘米行距来种植玉米,然后实行中耕除草等技术,在缺乏资本投入、不施化肥的条件下,改广种薄收为“集约化、劳动密集”的精耕细作,最终提高了单位玉米产量。
莫罗戈罗省行政秘书穆萨(Dr. Mussa Ali Mussa Katibu Tawala)向第一财经记者表示,李小云团队在当地的实践“打开了我的思路”,哪怕只有一小块土地,通过简单的技术改进,也可以不断提高产量。“他教会了我们利用现有的资源,来解决问题,最终转化为经济收益”。
如今李小云依然在坦桑尼亚的田间地头穿梭,他坦言很多实践还在实验阶段,为坦桑尼亚和非洲乡村寻路并不容易。不过相比于农业专家的称呼,他更希望被他人视作发展专家和社会学家。因为他虽然扎根于非洲农村,但心中还有更为广阔的发展蓝图。
他告诉记者,他在当地发展农业减贫,最终的目的是希望通过集约化种植,产生剩余产生积累,为开启工业化提供资本供给,毕竟各国发展的经验表明“根本性的减贫还是要靠工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