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纽约“太抽象”,日本是“气氛之国”,形容香港“穷山恶水”、北京的国贸附近“会不会太兵荒马乱了点”……这是台湾地区作家舒国治的典型语言。不管是平常谈天,还是写作,他的表达方式总是如此轻巧、易见,而“孤独”、“幸福”、“忧郁”这些流行度极高、标志文明度的词,他一般不用。舒国治说:“这些都是哲学化的词汇,你看那些坐在巷子口的大爹大妈,他们脸上没有写着抽象的词汇。我就像坐在菜市场边写作,很少碰得到这些抽象的词。”
上世纪70年代,舒国治即以短篇小说《村人遇难记》令文坛瞩目,但他并不认为文学创作是自己要走的路,玩才是最要紧的事。70年代,“大家庭式”的文艺气氛在青年中蔓延,谈文论艺是时代的话题,年轻一代在摇滚乐、文学、电影圈内话语纵横,野心勃勃得不知道做什么好。金世杰在台湾掀起小剧场运动;侯孝贤等人不满二林二秦(林凤娇、林青霞、秦汉、秦祥林)主演的国语片一统天下的情形,打算用更简单、写实的手法拍电影;舒国治则打算去流浪,1983年离开台北,到美国晃荡,一晃7年。
回到台北,还是晃荡。文艺圈看不到比舒国治更闲的人,至今职业不详,大半生用来流浪,偶尔给台湾《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写些专栏小文,换钱买饼,却很少结集成书。据说,舒国治的家中没有电脑、空调和电视,过着不治产、不问政的生活。
过日子,但求清淡、家常,却让世人眼中的舒国治多了几分奇怪劲。余为彦拍《月光少年》,舒国治演一个植物人;杨德昌的《麻将》,则直接用舒国治租住的那幢旧公寓拍张震、唐从圣这些游荡少年的起居所在;智利裔的法国导演豪乌·胡易玆(RaulRuiz)拍《影子喜剧》,想让舒国治饰演一个隐士般的人物。
卖文为生,写得却不勤快。常常因为催稿,抱着还债一样的心情去写;有时,听说朋友要去一个自己去过的地方游玩,就写个两三页纸的心得,尽量写得随便、轻巧、简略。文章像“写给熟朋友看”,20年下来,有了《理想的下午》、《门外汉的京都》、《流浪集》、《穷中谈吃》几本小书,每本书依循一个主题,谈玩谈吃谈闲。1月,舒国治散文集《理想的下午》简体字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收入旅地见闻、途中感想,松松快快写来,无形之中贯穿了“飘逸的赏玩、清寂的品位”的生活状态。
无所事事的人
匆忙的人读《理想的下午》、《门外汉的京都》,或许会读得心理失衡,因为写书的人活得过分自在:清晨5点喜好出门游荡,就出门游荡,一通胡走,回到家脱鞋顺带看一眼钟,又是第二天的清晨5点;瑞典的幽寂风景固然他爱,但在纽约的高楼间无缘无故走掉一个下午也好;去京都看了金阁寺,沿宁治川两岸散步,还要抚着小津安二郎镜头中“宁宁之道”的长墙走上一阵,或者随便去一个山门下吹风躲阴凉——才算是到过。
如此闲适,不禁让人要去揣摩此人心境、成长的背景。舒国治却说:“我成长的时代固然荒芜,但未必是背景造就了我,是很多事造就了我,我自己造就了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规模的城市建设未及来到,人们的生活远没有被“驯服“到今天的程度,没有多少值得为之拼搏的事,父母对子女也提不出多高的要求,眼界所及,城市中有田野。小孩子去上学,上了两三节课就走了,或许只是想起了他的牛,不一定是存了逃学的念头。“我们在那个时候成长,现在想想很珍贵。”
到了该出门上班的70年代,也想不出有特别要紧的班要上,“我也没有立刻去做我想做的事,不过是没有做自己不想做的事。”舒国治认真地说。
“中午才打开每天的序幕”,因为即便醒得很早,也不一定有活力接电话、处理事务。下午最好,出门游荡,晚上吃饭会友,夜里回到家不一定马上就能睡觉。“时间是很微妙地敦促人的,你不能大量耗损它,被你耗损掉的,后面就要变拮据,这是没有办法,时间要拿捏得好,人生就很棒”,要是能很充裕地、慢吞吞地、好像不经意地五六个小时就做一件小事就很好,再好也没有。
日复一日,台北的生活难免单调,每两三个星期就去去台东,玩四五天。“那完全是新的视野,一户一户独栋的房子,前面有点小小的田园,种点花、菜,或者只是荒草,有两棵树,平房很轻松……”郊外空气清透,抬头天上都是星星,距离台北不过4个半到5个小时的火车。是方便得到的乐趣。
“方便得到”代表了舒国治取舍的态度,例如写作,要眼前就能写,不要去弄很费工夫的事,不一定写得成一篇稿子的话,就不忙着先去打理它。尽管生活中不乏与风云人物的交往,旅途中也应有跌宕故事,舒国治却也不写,问其缘由,轻描淡写地答:“刚好没去写吧。也有的并不那么容易写,有的写出来不会太有意思。可能很老的时候来写,以前跟什么人碰上,有一些交往,那个时候来写很好,这个时候写——肉麻”,“我会去写、不会去写,都希望在刚好的情形下,假如我因为写了卖弄,迟早会被人讨厌。”
幽居还是群居,这是个问题
每天出门是为要出去动一动,“只差不是纯粹为运动”。舒国治说,自己是一个喜欢群居的人,却独居了很久,但凡外头有热闹的事断不会枯坐家中,写作则更愿意是跟人分享一点有意思的事,而非个人孤寒高韬的思想的凝结。
在舒国治看来,现代人的问题是群居的生活太少,幽居太多。“越是有机会让他保持他的个人状态,没法投入社会的情形就会更严重”。比如美国,那么放任大家的个人主义,个人也希望有很好的自处的环境。最后,个人虽然和社会不是太远,“星期天外头阳光很好,他也穿T恤,手放在口袋里走来走去晒太阳,如同出来享受阳光、如同享受广场的一分子,但是太多人同样在这广场里,每个人心里是有一颗自己说不出的炸弹,那就是幽居——即使是以人群的状态可以看到他。”
相反的,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人只有很小空间、每晚到家洗洗脚就睡的农村,就是群居。“遇到群居有个坏处——每个人都太像,但是他有一种卑微的可爱,遇到春节每个人都要回家;虽然很辛苦,但这是很正常很正当的一面,那种价值很可爱。”
群居是一种内心敞开的状态,未必要互相牵制、统一行动,如同旅途中经常碰到人邀约一起上路,舒国治多半礼貌拒绝。还是想用自己的方法走,“还有的人会想旅途会不会有艳遇啊?根本不要这样想,你要艳遇哪儿都可能有艳遇。艳遇对很多人来说是对旅游的期待,是旅游的内容,可是,那么大的主体是旅游,我不要再加佐料,你要吃什么吃什么,我并不敢什么东西都能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