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就在赵松的博客里读过《抚顺故事集》里的几篇故事,尤其对《金姐》那篇印象极深。对,那还是博客时代,每次点击进“空隙里的微光”,就像进入一个光线散淡的屋子,出奇的安静。他在这里用细腻敏锐的文字每天记录生活,有时是完整的故事,有时是诗歌,有时就是某一个聚会的场景。无论写什么,他的文字能营造一个沉静的气场,让时间慢下来。
与一个人认识十多年,而且无话不谈,几乎可以说,你们之间已经熟悉到非同一般的程度。但读了《抚顺故事集》,我发现,赵松的少年时代和沉淀在他内心的那些故事和回忆,竟然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仔细又想想,这个人最近十年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其实跟我在这十几篇故事里读到的他的过去,是吻合的。他时常是朋友中最和善低调的那一位,在聚会上、饭局里都喜欢笑着聆听。那些善于发表意见的人说出来的话,他总是认真地听进去,若有所思地点头,顺着那些观点谈一两句他的看法,显得慎重、客观而没有侵犯性。
只有在他的文字里,我才发觉,他不是在简单附和,他的观察,他的思想,都在嘈杂的饭局上默默发酵。等深夜回到家,进入他那个从床上到地上再到桌上都堆满了书的空间里,他才把一切源源不断地倾泻,文字之细敏,如同显微镜。多年以后,偶尔翻开这些文字,看到身在其中的自己,我会惊恐文字的强大魅力,它比镜头还要细微地记录了我们曾经的片段。
这十多年,每次见赵松,他都提着书。真的是每次,他忙碌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时间的琐碎,于是养成在各种场合捡时间缝隙看书的习惯。有时看他拎着沉重的六七本书在手上赴朋友之约,总有人会好奇凑过来,拿出一本哗哗翻两下,合上书,随意地问:这么多书,看得完吗?
我猜,买书这件事能给赵松很强的安全感,读书也是。他过去的不安全感和自卑已经写在《抚顺故事集》里——一个成绩并不理想的11岁男孩,寡言,敏感,压抑,封闭,“宁愿在家里为院子里的蔬菜浇水、喂鸡、晒太阳,也不愿回到那个候审席般的座位上去”。那时的他常常躲在角落里,默默环顾周遭。
童年的阴影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这件事,我与赵松有太多共鸣。十年前我们聊过彼此的家庭、童年往事对自身的塑造和负面影响,因此我们急于摆脱过去。所以,哪怕看到那些我完全不知道的故事,我也能理解,一个曾经不自信的边缘人,站在这个热闹世界的中心,看起来是沉默的,实际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暗自观察。
这些观察所形成的,就是《抚顺故事集》里的十几个简短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在回忆他所熟悉的身边人,从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那一辈的旧时代,写到工厂的老师傅、日报副刊编辑部的诗人、电工老赵、玩世不恭的萧叔、打字员金姐……这些普通人都有一些共通之处,有着过度的浪漫化和理想主义色彩,行为多少有点离经叛道的古怪和执拗,被周围人嗤笑或轻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东北小城,这些不被理解的边缘人,带着异类通常会有的自负、自卑和孤独,在旁人看起来过得凄凄惶惶,其实他们安然自若,自得其乐。
在赵松眼里,这些人不是异类,而是他的同类——在离开抚顺之前,我猜赵松也曾不被周围理解。
《抚顺故事集》里,有两个故事的开篇一句写得精妙。也可以说,这就是这本集子想要贯穿的边缘人物的悲剧性。
“有时候,某些理想,对于某些人来说,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结果。”(《诗人》)
“胸怀浪漫的人在现实主义的环境里会轻易就成为异类。”(《廖素》)
这些人,零零散散,各行各业,怪的路径都不一样。但完整读下来,你看到的却是一个容不下个性的年代,一个下着灰蒙蒙细雪的东北小城,这些形态各异的小人物就生活在里面,那是赵松念念不忘却又无法回去的故乡。
这些人让我想起顾长卫《立春》里的那个县城,每天认真练美声的女教师梦想登上真正的歌剧舞台,考砸无数次的男孩梦想进入中央美术学院,他们在小县城里做着纯净而不可思议的怪梦,可是,梦碎的速度之快,只留一场残酷无声的悲剧。
这本集子是赵松早年的作品,他在一个个人物故事中间穿插篇幅更为短小的抚顺旧景,浑河、北山、耐火厂、姚台子、八大烟囱、北树林……这些地名对生活在抚顺的人而言很熟悉,但细读之后你会发现,这些地方其实像极了你的家乡,它们本身就是中国中小城市急速发展的缩影——原本清澈见底的浑河变得污浊发臭,城郊的耐火厂停产后先是变成舞厅而后荒废,生长着几百株大叶杨树的北树林曾是童年玩乐的去处,最终也被全部砍伐,拓宽的马路和光秃秃的工厂取代了浓荫。
我很希望有一天,赵松能挑出其中一个故事,写成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记录一个值得怀念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