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偏见的历史写作者,是虚伪的

第一财经APP2016-03-28 09:21:00

责编:罗嵛月

塔奇曼是美国一代政治名人和学者亨利·摩根索的外孙女,一辈子都是“业余历史爱好者”

《历史的技艺:塔奇曼论历史》

(美)芭芭拉·W·塔奇曼著

中信出版社 2016年2月

 

“历史比小说更精彩”,常见到这样的话,读过芭芭拉·塔奇曼(Babara Tuchman)后,你会相信确实如此。两次荣获普利策奖,两部获奖作品《八月炮火》和《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写作生涯长达半个多世纪,且常年背着家庭妇女的本职,塔奇曼是个传奇。

《历史的技艺》是她的一部文集,说是“创作谈”也可。一开篇,她就谈了自己成功的写作生涯,说了书中的三部分文章,是以什么标准选的。头两组文章“历史技艺”和“写作成果”,一是关于她如何研究和写出“好历史”的心得,二是出自她笔下的“好历史”范文,第三组文章“学习历史”略微难以概括,大体上告诉读者,对复杂的政治社会话题,一个训练有素的历史写作者,是可以做到透彻地梳理的。

如果熟悉塔奇曼的著作,你能在《历史的技艺》里享受她的“返场”——对两部获得大奖的得意之作,她用情太专、用力至深,每一次提及都是对读者莫大的赏赐。塔奇曼的写作观既深刻又简单,一个核心点,就是写出来的历史必须可读,可读才能对社会公众有益;一个历史写作者,不仅要善于收集历史素材,而且得精通研究和写作艺术,两者无一可以偏废。而且写历史的人也不要奢望不偏不倚,一个无偏见的历史写作者,和一个毫无态度活着的人一样,都是虚伪的。

人物传记是她的心爱,读史料读到一个生平精彩的人,能让她无比激动。在描写一战前欧美人物、并透过他们来窥视当时普遍心态的《骄傲之塔》中,有一些人物是她在研究中“发现”的,例如19、20世纪之交的美国众议院议长里德,“一发现这位独立、永不退缩的人,我知道这是我为《骄傲之塔》美国那一章寻找的东西。……他的‘可写度’太高了。”里德是那个时代的失败者,因为他反对帝国主义,而美国正是在他最活跃的年代踏入帝国主义国家的行列,这一点,还有其他许多方面,让里德身上浓缩了一出古典悲剧。

她还提到了理查德·施特劳斯,世界知名的音乐家,但塔奇曼很得意地表示,1914年前,施特劳斯是一个很适合透视当时的德意志帝国的三棱镜,而之前的历史学家和作家大多盯着威廉二世不放,“老调重弹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除非我获得了新东西,能够告诉读者新东西,否则我没有写作的动力。”

这里的“新东西”并不是为了有意颠覆前人所见而存在的。新东西,可以是一个未被重视的人,一件被忽略的事件,或者如她自己所说,是“计以盎司的历史”。美国历史学家托尼·朱特的博士论文是主题法国,导师要他了解19世纪某年法国普通商品的物价,对塔奇曼来说,这一点都不值得惊讶,掰开揉碎是每个研究历史的人的基本功,而她,一个一辈子都是“业余历史爱好者”,比科班历史学家更强的地方,是她能够将“盎司”揉入到“史识”之中。

一篇发表于1936年4月的短文《对日本的诊断》,让我们看到了塔奇曼搜集和研究的水平。要了解日本的动态,她可以从英文的《外交时报》中找到许多政府公报,此外,她还用心查阅了日本本国媒体对时局的评论,通过翻译揣摩日本人的独特性(“被外国诟病时,日本经常以一种天真的受害者的形象示人”),解释当下外交难局的根由(“日本和西方人的思维迥异……日本人根本不理解‘谈判’是什么意思”),还能将日本的外交表现同东方人的“面子”联系到一起(“除非你住在那里,否则你不可能了解到它到底有多重要”)。像“面子”就属于她所说的“盎司”级别的知识,很少有西方人,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在外交的方方面面里品出它的味道。

作为美国一代政治名人和学者亨利·摩根索的外孙女,塔奇曼真的在日本住过很久吗?如果没有,那么这真是很惊人的本领,眼光既毒又准,到了一个地方,与当地人交谈几句,就能把握住一个人群的基本特点。读她1936年的文章,你一点都没有隔膜感,反而觉得一段早已成为往事的历史,被她写得好似就在当下发生。她在多篇文章里提到过的一些美国历史作家的名字(她讨厌如今我们惯用的“非虚构”一词),如《俄勒冈小道》作者弗朗西斯·帕克曼、《第三帝国的兴亡》作者威廉·夏伊勒,都是行家里手,述旧如新,任何时候,每一行字,都把读者勾临其境。

两篇关于以色列的文章,写于“六日战争”前的《以色列:有太多不可能的地方》和战争之后的《以色列的快剑》,适可说明她所谓的“必要的偏见”。在中东的困局上,各打五十大板没有意义,而如果只写出对立双方各有令人同情的苦衷,她也远远无法从历史书写中得到预期的满足感。

塔奇曼是犹太人,又身在一举一动都牵动以色列命运的美国,立场是再明确不过的。在《快剑》里,她把以色列对阿拉伯联军发动的突袭称为“雄狮的战斗”,“那一刻他们势不可挡。在获悉国家存于危难、生死存于一线的时候,每个人都想贡献一点什么”;之后她又写到了人们的哭泣,他们对死去的敌人的同理心。在大多数作品里,塔奇曼永远退到历史前台之后,如其所愿地隐去自己,“让史实说话”,让人几乎忘了她的性别,但此时,她完全像一个女人赞美一个完美的男人那样在写作,这个男人侠骨柔肠,让她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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