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哈佛大学精英、程序员、律师、世界三大科幻小说奖获得者、《三体》小说英文翻译……41岁的刘宇昆有多重身份,但除了非常看重的丈夫和父亲角色外,其实很难用简单的词语把他概括。
他11岁移民美国,用英文写作,是美国科幻界有名的作家,小说中会穿插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和中国朋友聊得开心时,冷不丁冒出一句“节操呢”,直接将朋友撂翻在地。身处东西方文化之间,刘宇昆却不喜欢把自己标签化和符号化,就算在极其容易自我告白的小说中,也有意保持克制,基本不写自己的生活,只写自己想看的故事。“不是不喜欢迎合,迎合太累,特别累,我是懒人,喜欢做我自己喜欢做的情”,刚刚出版了第三部中文小说集《奇点遗民》的刘宇昆,在北京接受采访时说。
对他小说中一些吸引读者的中国元素,刘宇昆也说得坦率:“我是美国人,我的中国血统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但我认为我的作品很美国,广义上的‘美国’。”
不喜欢和人吵架
专门从波士顿飞到北京参加第八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的刘宇昆,晚上7点半要在中信书店芳草地店参加一场科幻主题对谈的消息传出后,出版社微信后台一下涌进好多人报名。书店活动厅只能容纳200人,组织方不得不“限流”。对谈开始后,有几十位读者站着听了两个小时。
角落里散落的一张A4大小打印纸,显示了当天下午刘宇昆密集的行程。1点开始,各路媒体采访或网站直播一个接一个。休息间隙,时尚杂志摄影师在沙发旁架起遮光伞,要给他拍组照片——虽然那天他的穿着看起来和在中关村出入的IT男并无区别:灰色抓绒外套,军绿色圆领T恤,袖口宽大而略微松弛。摄影师抓紧时间按下快门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刘宇昆,单眼皮眼睛弯得像轮新月,露出标准的美式自信微笑。
如今在中国人气颇旺的刘宇昆,2009年就在《科幻世界》杂志上发表了两篇科幻小说,分别是《爱的算法》和《单比特错误》,慢慢又和刘慈欣、韩松、陈楸帆、夏笳、马伯庸、郝景芳等中国科幻作家成为朋友。2012年,刘宇昆凭借《手中纸,心中爱》囊括科幻界两大世界级大奖雨果奖、星云奖;2013年,小说《物哀》再获雨果奖最佳短篇故事奖后,他正式进入美国一流科幻作家序列。
在中国,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在2015年。作家刘慈欣凭借《三体》成为亚洲首个雨果奖获得者,而作为《三体》英文译者,刘宇昆被公认在将中国科幻小说推向世界的过程中居功至伟,刘慈欣在获奖感言中也赞誉“译文非常好,几近完美”。日本作家立原透耶曾感叹:“在世界范围,我们不如中国科幻有影响力,这是因为我们没有刘宇昆。”
盛名之下,又是华裔,刘宇昆难免被拿来与中外同行进行比较。《奇点遗民》出版后,有评论说:“相对于黄金时代的科幻作家以及刘慈欣对宏大叙事的爱好,技术和科学在刘宇昆的写作中更多沦为个人故事的背景。”刘宇昆的写法与刘慈欣完全相反,贴近美国城市中产阶级心灵世界,更加靠近主流的(通俗)文学,但也有流于谄媚和狭隘的危险。
但他本人对这些比较有些排斥。采访前期进行沟通时,《奇点遗民》编辑就建议记者,不要涉及比较的话题。邮件采访中,他对这个问题也选择了回避。在中信书店的采访中,有记者依然抛出类似问题,刘宇昆明显提高嗓音,“你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这是他面对媒体时重复率最高的一句话,暗示他拒绝记者挖掘内心世界的企图,“我是不喜欢和人吵架的”。
刘宇昆的一位中国科幻作家朋友说,这一点上他性格还是有点“中国”,和外界保持有分寸的友好,不想轻易得罪人。
中国血统的意义
11岁那年,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刘宇昆随知识分子父母移民到了美国。此后,故乡兰州只在小说中出现,再也没有回去过,“而且现在的兰州和我童年时也完全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刘宇昆耸耸肩,略微夸张地比划着双手。
《手中纸,心中爱》(《奇点遗民》中又译《折纸动物园》)是刘宇昆的代表作之一,讲两代华裔母子适应美国生活中的冲突。小说以第一人称“我”来展开叙述视角,很容易让读者认为里面有刘宇昆早年在美国生活的经历。2012年小说获得雨果奖后,他接受科幻作家陈楸帆的采访,曾回忆,刚到美国读书,一间约有20名小孩的教室里,美国学生在老师的引导下兴奋地谈论着他们读过的书,只有完全读不懂的刘宇昆独自坐在角落里,默默做着一道道代数题。
但刘宇昆说,《手中纸,心中爱》其实在讲两代美国人被白人至上主义迫害。“妈妈是美国人,儿子也是美国人,他们的文化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妈妈不愿意说英语,妈妈愿意做中国菜,这也是做美国人的一种方法,并不是当美国人就要像白人那样生活。儿子不同意她的这种方式,是因为儿子心里被这种白人至上主义给占据了,所以我这个小说讲的是白人至上主义的可怕之处。”
他还认为,小说之所以获奖,是因为表达的感情容易引起共鸣,每个人都对自己父母有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举个例子,在乡村文化里长大的人,搬去北京、上海,也会有一种不自信,觉得自己以前的文化好像不太好,要改变。”
刘宇昆还否认移民美国后,自己身上出现“文化撕裂感”。“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所以我没法回答。”对提出这个问题的记者,他照例用这句“口头禅”来回应。
不过,2015年他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谈过自己写作观点的转变。最开始因为不想让作品成为带有种族色彩的自传,有意回避与华人血统有关的任何事。那时的写作是非常西方的展现方式,但他感到极其压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转变了另一种方式。我很欣喜也很积极地将那些所谓的中国经历加入到我的作品中,我让故事中的中国角色开口说话。但与此同时,我希望我能挑战西方矮化华人的目光,改变他们对华人华裔的看法。”
此后,他愤懑于西方世界对日本侵华历史的普遍漠视,写了另一篇代表作《纪录片:终结历史之人》,小说虚构出一种能够观测真实历史的技术,以日军731部队为切入口,探讨历史和人类的关系。
第一部长篇小说《王者之慈》中,他还大胆运用了和中国评书类似的叙述方式,以此纪念童年时在兰州和奶奶度过的美好时光。那时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奶奶会给刘宇昆放广播评书《三国演义》。
至于被批评放弃了黄金时代科幻作家擅长的宏大叙事,刘宇昆也解释,这样的选择其实受了金庸武侠小说影响。“金庸在很大程度上给我一种喜欢古典文化的感觉,也写得很通俗,我觉得他这种写法很好。”刘宇昆的科幻小说中,有时还会附上相关领域的研究论文,帮助读者更全面深入了解里面提到的科幻背景。“我因为看金庸写得很有意思,就会再去看一看那个时候的历史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科幻中揣摩人性
从哈佛大学毕业后,刘宇昆到微软做软件工程师,继而又和校友创业。十多年前,在跟硅谷工程师们喝咖啡时闲聊起大数据和算法后,他写下了《完美匹配》和《真正的艺术家》。在《迦太基玫瑰》中,他还炫耀了一番自己写的代码。
IT创业公司运转得不错,但刘宇昆决定改行。“我们创业的时候有很多法律上的问题,学法律的话可以把一些世上不公正的事情解决掉。”他重新考到哈佛法学院,毕业后成为企业税法律师。这份时薪制的工作收入很高,也要耗掉大量的时间。《奇点遗民》中的不少小说,就是刘宇昆利用每天坐40分钟火车上班的路上写成的。
郝景芳曾评论刘宇昆的科幻小说独树一帜,有很多情感生活的画面,包括夫妻之间的亲密和隔阂、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不理解、情侣之间的爱,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他在科幻元素之外讨论的重要主题。
他的妻子也是华裔,来自广东。和美国典型的知识精英家庭一样,刘宇昆在女儿们的教育上亲力亲为。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家庭,他还再次转型,做专攻高科技专利案件的诉讼顾问。下班回家就和女儿们玩躲猫猫、抓鬼游戏。“我是比较内向的人,跟人打交道我觉得特别累。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妻子孩子在家里待着,和孩子玩游戏。”
孩子们入睡后,刘宇昆开始写作。“我的小说只能给自己写,因为我想象不出别人和我的不同之处。一些我想看到的故事没人写,那我就自己写。小说发表出去,居然有其他的读者给我写信说‘你写得真好’,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也有这种感情,跟别人有共鸣我就特别特别高兴,就好像是我没出门但已经和人变成了好朋友那种感觉。”
二女儿出生后,刘宇昆还告诉陈楸帆:“抚养小孩也许是我写作生涯中发生过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身为父母以及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是人类经验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在我有孩子之前,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感受。”
《爱的算法》中,他就探讨了人类的情感是否能被计算。“我在写感情的时候,会想看到人工智能的爱情小说是什么样的,机器是不是能模仿人的感情,或者是用人的定义来说更好,我小说的重点是人性的揣摩。”
《奇点遗民》【美】刘宇昆 著 耿辉 译
中信出版社 201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