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财政部门靠前发力,实施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财政收支运行总体平稳。1—5月,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收入9.66万亿元,同比下降0.3%,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支出11.3万亿元,增长4.2%。下半年,财政力度会加码吗?如何提升财政政策的效果,以及如何培育地方可持续收入来源?第一财经《2025下半年经济展望》,对话中国宏观经济学会副会长刘尚希。
今年财政靠前发力,效果如何?
第一财经:今年财政发力非常明显,赤字率设定为4%,比去年的3%提高了一个百分点。前5个月,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同比增长4.2%,增速高于去年同期以及去年全年平均水平。强有力的支出之下,政策效果怎么样?
刘尚希:政策效果整体来看,实际上是非常明显的。“两新”的政策,比如说消费品以旧换新,像社会零售的指标上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消费的支出明显增加了。还有设备更新,企业投资大大增加了。所以“两新”,一个针对消费,一个针对企业投资,相关领域的效果都不错。还有“两重”,政府投资涉及到1000多个项目,去年的实际上都已经落实了。今年项目清单应当也是逐步在公布了。这些“两重”类项目投资落地以后,对全社会的投资也有一定带动作用。在消费品领域,尤其电子产品、绿色产品、数字产品等方面的补贴政策带动了相关供给的快速增长。所以当前经济的很多亮点,如高新技术行业,尤其数字产品、绿色产品方面,呈现良好的增长态势。一季度GDP达到5.4%,实际上与宏观政策是密不可分的。所以从这点来说,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协同,对当前经济稳定、社会稳定,以及促进就业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下半年,财政力度会加码吗?
第一财经:下半年实现预期的经济增长目标,难度如何?为此财政的支出强度是否会持续,甚至有没有必要去进一步上调赤字率?
刘尚希:财政政策要不要加码取决于宏观经济形势的变化。4月份以后,特朗普政府实行所谓的“对等关税”,对全球带来冲击,对中国也带来不小影响。中美之间谈判又使得关税的冲击有一定的缓解。但是全球地缘政治的博弈实际上是加剧了。全球的不确定性在上升。如果全球的经济增长进一步下滑,可能对中国来说也是一个拖累。这种情况下,要实现年初预定的5%增长目标,显然难度上升了。现在,进出口、投资、消费在变化,要根据这些情况来考虑宏观政策是不是需要加码。从当前来看,形势上比较平稳。因为国外地缘政治的冲突以及美国关税的冲击,相比其他国家来讲,我国所受的影响相对要小一些,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大。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宏观政策可以保持稳定。
其实当前面临的不是赤字率是否要进一步提高的问题,而是怎么把钱花好的问题。它涉及到相关的体制机制,实际上非常复杂。比如政府做投资,项目准备是有周期的。一般来说,一个项目要到成熟,投资的钱可以直接落下去,怎么也得要一两年的时间。要选址、做可行性研究、做环保评估等各个方面。这套流程走下来,两年都是快的,尤其涉及到一些大型项目,比如基础设施建设,还涉及到勘探地质条件等,所需时间更长。当然,原来有一些储备项目,但现在加大政府投资力度,原来准备的项目可能是不足的。这就会出现钱不能及时落到项目上去,变成实物工作量,就造成了“钱等项目”的问题。其他用于教育、医疗、社保等等领域的一些新增支出,实际上也是体现为项目支出,同样有这么一个过程,只是难易程度不同。当然现在已经尽可能加快了。从财政部门看,预算的审批、转移支付资金的到位,都是有具体的时间要求的——必须多长时间之内预算审批完毕,多长时间之内转移支付到位。但是钱到了具体的最后一公里,还是有准备工作要做的。
农民养老金如何提高?
第一财经:很多省份陆续披露2025年城乡居民基础养老金方案,不少地方是每个月100多元到200多元这样的水平。很多人认为这样的收入太低了,能不能大刀阔斧地做一个基数的显著提升,这样既可以把大笔资金发放出去,从消费端好像也能比较直接地提高居民的消费能力?
刘尚希:农村60岁以上老人的基础养老金,应当是要逐步地提高标准。今年来看,预算里实际上已经考虑了,在逐步提高。如果要进一步提高,得考虑到明年的预算安排中。再一个,标准要设计好。标准在各个地方是不一样的,可能经济条件好一些的,财政状况好一些的,可能就能高一点。这里要考虑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中央的事权还是地方的事权?实际上现在是模糊的。这可能是提升农村基础养老金需要解决的一个基本问题。当然我觉得可以把它作为中央的事权来看待。基本养老金对于老人,无论在哪个地方,都应按照一个可以满足基本生存条件的标准来发钱,地方可以再搞点补差。属于“基本”的这一块可以由中央负担,可直接发放到个人,实际上现在也是在朝着这个方向走的。
政策和改革,如何实现1+1>2效果?
第一财经:稳外贸、稳就业、稳楼市这些方面,财政的增量政策,市场也是非常关注的。下半年财政在这几个“稳”方面是不是还有一些可用的工具?
刘尚希:现在更重要的是把现有的政策落实好、落实到位。这可能比增加新的政策更加重要。这里实际上是要通过改革去解决问题。
第一财经:具体包含哪些改革内容?
刘尚希: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央地财政关系的改革。现在地方的支出占比在一般公共预算中占到85%左右,这种情况下财政政策发力主要靠谁?决策在中央,真正落实在地方。改革要提高政策的传导效果,中央支出的占比要上来。在二十届三中全会改革部署当中,明确地提出了“适当加强中央事权、提高中央财政支出比例”,这就是改革。改革和政策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改革有效推进,宏观政策的效果会更好。如果政策效果越好,实际上也为改革提供了空间,大家也就更加愿意推动改革。改革和政策不能分开来说,必须是有机统一起来,要统筹推进,这样就会实现1+1>2的效果。
央地财政关系如何完善?
第一财经:地方政府的财政支出占比过大的问题,您刚才也提到了会有一些潜在的风险,应该用什么样的改革举措去破解其中的潜在风险?
刘尚希:当前央地的这种收入结构、支出结构,必须调整了。1994年分税制改革的时候,中央收入占比很低,怎么提高中央财政收入在全国财政收入中的占比是第一位的任务。但现在面临着新的问题,就是中央支出占全国财政支出的比例太低了。这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大量的支出在地方,意味着这些公共资源的配置主要是靠地方。按照地方行政区划去配置,行政区划就是省市县乡,往往是静态的。而现在社会是动态的,人口在流动。人口净流出的地方,户籍人口大于常住人口,如果按照户籍人口去配置资源,就会出现公共服务过剩。人口净流入的地方,户籍人口小于常住人口,按户籍人口去配置资源,就会出现公共服务不足,这就出现了公共资源的空间错配,导致公共服务与人脱节,一部分人不能享受公共服务,造成了新的社会不公。在动态社会,人口流动、家庭迁徙的情况下,越来越需要更高层级的政府,很多事情需要中央去考虑、去配置资源,而不是一层层地下移,交给地方基层政府去做。再一个,从治理的角度来看,跨区域的问题以及区域外部性的问题,得有更高层级的政府,更多是要中央政府去解决。比如生态补偿的问题,一条河流跨几个省,省与省之间去谈判,上下游去谈判,怎么谈呢?很显然,像这类问题应该是要从更高层面,即要中央来解决。在国家治理中,如果这些本应由中央来做的事情,而支出责任却更多体现在地方,就会出现治理上的“小马拉大车”,导致治理成本高,效能低。有一个误解,以为地方拉不动是因为财力不够。其实,小马就是个小马,吃得再多,也不能变成大马。下移财力给它,让它去拉越来越重的治理之车,它还是拉不动的。即便如此,地方多半也不会承认自身能力不够。综合来说,从资源的空间配置角度、从宏观调控的角度、从财政政策传导的角度、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无论怎么来看,都迫切需要提升中央支出的占比,否则,上述四个方面都会出现扭曲和失灵。还有一个是债务的问题,央地的债务结构倒置,现在已经开始调整了,比如说,中央在债务的发行增量上在逐渐扩大,而地方的专项债、一般债也保持了一定的规模,确保政策的延续性。但是从趋势上来看,中央债务占比应当高于地方债务。央地的债务结构应当快速调整,现在调整的速度慢了一点,我觉得还可以加快。宏观调控要更有效,离不开改革。
如何培育地方可持续收入来源?
第一财经:地方政府目前毕竟还承担着大量财政支出的责任,怎么去培育地方政府可持续的收入来源?
刘尚希:除了支出责任上移,以减轻地方政府的收入压力,培育地方财源,依赖于地方区域经济的持续稳定增长。在这个基础之上,则涉及到央地之间怎么来划分税种的问题。一个办法是在既定的税种里,中央与地方去划分。共享税实际上也是划分的一种方式,但依然是在存量上做文章。还有一种方式是赋予地方更多的在税收立法方面的权限。可以考虑让地方根据地方的实际税源情况,因地制宜地去开征一些税目甚至是税种,赋予地方更大的权限。毕竟中国幅员辽阔,异质性大,比如说资源税,其税率怎么定,自主权是在地方的。属于地方的一些小税种,地方有一定的管理权限,但这个权限是否可以再进一步扩大?这比局限于现有的这些税种来划分央地收入,可能有更大的增量空间。再比如消费税,其征税环节后移,可以作为地方税,而且可以考虑赋予地方扩大消费税品目的权限。这样让地方的收入更多地与消费挂钩,有利于促进消费。在二十届三中全会改革部署中已经明确提出了“推进消费税征收环节后移并稳步下划地方”。把消费税和增值税关联起来进行联动改革,是将来的一个方向。
再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在数字经济条件下,税制怎么进行适应性改革的问题。数字经济产生的新业态、新模式越来越多了。像电商在国内和全球都可以进行销售,但是它的税收交在注册地。其他地方的消费者也买了商品和服务,对税收也做了贡献,但是其他地方可能分不到税收。税源和税收背离,税制怎么改革?这是一个难题。充实地方自主财力,离不开全面调整税制结构,即改革工业化时代形成的税制结构,以适应数字经济的发展。
第一财经:今年政策的协调性被提到了新的高度,我们看到您在《货币之母与风险之锚——解码现代财政金融关系的新逻辑》这本书当中就提出来,只有当中国国债成为优质的全球性资产的时候,人民币国际化才有可能性,能不能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一下其中的逻辑?
刘尚希:打个比喻就能清楚了。比如我们出口得到外汇美元,拿了美元以后买什么,实际上很多就是买了美国的国债。美元发行到全球,通过美元资产,如美债,再流回去,形成了一个循环。各国的外汇储备都要找安全资产,安全资产到哪去找?主要是美元。人民币如果要成为国际货币,最重要的是让大家相信人民币,这就要提供人民币资产。优质的资产是什么?就是国债。如果没有人民币资产的支撑,人民币实际上出去了回不来,就不能形成一个循环,各国就不会长期持有,人民币在国际的使用就难以扩大。有了大量的人民币资产,各国来购买以后,可以当成储备资产,甚至当成一个国家的财富。加快人民币国际化的步伐,就是让人民币在国际贸易中、国际结算中、国际储备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这就离不开财政提供的底层资产,也就是国债。
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如何协调配合?
第一财经:您如何理解财政与货币政策的关系,怎么去增强二者的协调性,在当下这个时间有什么建议?
刘尚希:财政本身就具有金融的属性,这一点很多人是忽略的。从财政收支看,财政收入比如说交税,钱进了国库,实际上相当于货币的回笼。支出相当于把货币释放出来,货币投放。那么财政收入支出实际上就是货币的运动。所以财政收支对货币流通、货币运动产生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再一个,比如说资本市场的定价。资本市场的定价是靠国债收益率曲线。因为国债是无风险资产,其他所有的资产都是风险资产。风险资产必须找到一个锚,这个锚就是国债交易即无风险资产交易形成的曲线,叫定价的基准。这个基准不仅是国内资本市场定价基准,而且应当成为全球的定价基准,说明这个资本市场就成为了全球的资本市场。从这个意义上去看,发行国债不完全是因为赤字。从我们过去的逻辑来说,因为收支有缺口,出现了赤字,赤字要弥补,所以要发行国债。反过来理解这个逻辑,就是收支平衡了,没有赤字了,就不需要发行国债了。但是从金融的角度来说,必须得有(国债),是金融的需要。国债是无风险资产,就成了一个金融的基础设施了。财政要从它的金融属性来看,财政政策、货币政策是一体的。